青瓦酒馆有个长方形的大院子。院子里有三个圆形石桌和十几个石凳。石桌旁竖着木格架子,上面爬满了藤萝。那些藤萝的叶子长得就像猫耳朵一样。院子里还栽着一些小树和花草。天气热的时候,一些客人喜欢坐在石桌旁喝茶聊天。还有的人在此下棋。我觉得人下棋是件很有趣的事,为了一个方方正正棋盘上的那些棋子,两个人会常常闹意见。刚开始下棋时他们是和颜悦色的,一旦分出了输赢,有一方脸上的表情就难看了。在我看来那不过是在玩一堆圆木块,人跟木块生气是愚蠢的。
在青瓦酒馆,你随时随地可以听到鸟叫声。西北面的山上有鸟叫,白桦林里也有鸟叫。它们的嗓子就仿佛是太阳给的,太阳一出,它们就叽叽喳喳地叫,叫得人睡不了懒觉。酒馆的伙计赵李财最烦的就是鸟叫。赵李财是赵李红的哥哥,可我从来没听她叫过”哥哥”。她叫赵李财的时候总是”哎--”一声,至多不过像周围的人一样叫他一声”大财”。大财在酒馆里干活,赵李红对他是亲兄弟明算账,从不多给他钱。他要是干活出了差错,会像别的伙计一样挨罚。大财对赵李红不满,我多次听到他背地里骂她”臭德行”。酒馆有两个厨子,一个叫红厨子,一个叫白厨子,各管一摊儿。红厨子姓红么?想必有姓红的就得有姓绿的和姓紫的。姓蓝姓黄的我见过,我的第一个主人就姓黄。
我说到哪儿了?对,是红厨子,他管的是菜墩上的活儿,咣咣地大块大块地卸肉,再把肉改刀成形形□□的小块。他用刀轻快,那刀在肉上就像跳舞一样灵便。他喜欢我,常拿肉给我吃。有时是生肉,有时是熟肉。红厨子不胖不瘦,个子不高,闲暇时爱抽烟。有一次他也给我点了一棵,塞到我嘴里让我抽。我不抽,他就说:“电视上的猴子会钻火圈,会往篮筐里投球,还会抽烟和剥香蕉皮。你怎么比猴子笨那么多呢?”肥胖的白厨子在一旁撇着嘴插话说:“猴子当然比狗高级了,人是猿猴变的,所以猴子的智商低不了!狗除了□□,还能懂什么白厨子管的是面案上的活儿,只因为他爱嘲笑我,我有好几次趁他不备时,给他制造麻烦。我曾叼过石子吐在他刚刚做成等待上笼屉的花卷上,还往他拌的饺子馅里吐过涎水。白厨子牢骚多,呼噜重,大财说他的呼噜能把青瓦酒馆的风铃给震响。
青瓦酒馆一年四季客人不断。如今,这里住着一伙拍电影的人。拍电影的人喜欢有太阳的日子。一到了雨天,他们就不出工了。金顶镇来了拍电影的人以后,青瓦酒馆比以往更热闹了,来看演员的人一批跟着一批。在拍电影的人中,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人最牛气了,人们都叫他”导演”。他住单间,而别的男人都住两人间和五人间。有个女演员又年轻又漂亮,有天早晨他们洗脸时,我见导演拧女演员的脸蛋玩,女演员咯咯地笑。导演说:“晚上到我房间来。”导演毕竟是外来的,他和女人调情拧的是脸蛋,而金顶镇的男人喜欢拧的是女人的屁股。看来女人的脸蛋和屁股都能让男人起兴。我呢,在调情上和导演的胃口一样,我喜欢的是母狗的脸蛋。脸蛋挨着脸蛋蹭来蹭去的感觉可真美啊!如今我老了,那些漂亮年轻的母狗见了我,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可我并不难过,因为我明白,用不了几年,它们也会老得没有再追逐它们的狗了。
我昏昏沉沉的老是想打盹。生人来了,我无动于衷,谁爱来就来。
我想念我的老主人文医生。文医生死在大烟坡了。大烟坡在青瓦酒馆西北面的山里。以前,太阳升到天中央的时候我往大烟坡走,到日头落山前肯定能到。我去那里时总是和小哑巴一起,我们送的是两种人:要做变相术的人和跟文医生睡觉的女人。小唱片陪文缴的次数多。小唱片就是一只鸟,她一进了山林,就要唱一路。唉,如今文医生没了,他种的那些纸球一样软的花朵不知道还能不能开?
想起文医生,我就想掉眼泪。
赵李红嫌我一天到晚老是没精打采的,她又踹了我一脚,说:“你不出去看门,就知道蜷在这里烤火,我真是不该收留你,你原来的威风都哪儿去了?!”
她这么数落我,我如果还赖在灶房的话,就太不知趣了。我努力站了起来。我的头很沉,腿打着战,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我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咔嘣咔嘣”地响,我老朽了。也许这场雨过去后,我就会死了。
我一出灶房,陈兽医就来了。陈兽医这一段穿着长袍,使我觉得他是从坟墓中钻出来的人,因为我见那些挺了尸的人才穿长袍。陈兽医脸上到处是皱纹,可他腰板很直,能挺起长袍。长袍裹着瘦瘦的他,使他看上去像是一杆蜡烛。我跟梅主人在一起的时候,曾经咬过两次陈兽医,一次咬在他的小腿肚子上,一次咬在他的屁股上。陈兽医为此一直憎恨我,他见了我总是”呸”一口。
“呸!”陈兽医冲我说,”我看你活不过这个秋天了!”
我用尾巴扫了一下他的长袍。我的尾巴很脏,我想悄悄弄污他的长袍。陈兽医没有察觉,他挺着胸通过甬道,直接进酒馆了。
自从来了拍电影的人,陈兽医不但穿起了长袍,而且他一天三顿饭都要来酒馆吃了。大财说陈兽医穿长袍是想在电影中谋一个角色。从我来到金顶镇的时候起,他就在这里当兽医。他给牛马猪羊、猫狗鸡鸭看病。他救过一匹遭毒蛇咬的老马的命,这老马感激他,一旦秋收了,它拉着主人家收获的菜蔬,总要在陈兽医的门前停一下。这样,老马的主人就得给陈兽医卸下一点吃的。陈兽医始终一个人过,我听人们议论他,说他小抠,不舍得花钱娶媳妇,所以别的男人身边都有老婆孩子,他没有。人们当面叫他陈兽医,背地都喊他”陈光棍”。梅主人曾对我说过,陈光棍要是死了,如果没人愿意发送他,就得给他的身上绑上一圈馒头,让狗给拖到深山里。我想他果真有这一天的话,我也不会去拖他的。陈兽医恨我,我也不喜欢他。他一见了我眼里就闪出凶光,我想我就是病得走不动路了,也不能让主人把我送到陈兽医那里,他要是给我治病,一准得把我给治死。我知道自己离死不远了,可我不想死在陈兽医手上。
我的窝在大门口里。窝里原来有干草,后来我里出外进时身上老是沾着草屑,赵李红嫌我脏,就让大财把干草给收走了。大财本来要给我垫一块毡子的,可赵李红反对,她说:“哪有狗还睡褥子的?狗长了一身的毛,它怎么还会害冷?”她说得也对,早些年,我在狂风吹拂的雪地上都能安安稳稳地睡觉。可现在不同了,我特别地怕冷。我想偎在文主人怀里,我也想念梅主人。一想起梅主人,我就仿佛看到了她耳朵下吊着的大耳环。我从来没有见女人戴过那么大的耳环。青瓦酒馆的风铃,常让我想起梅主人的大耳环,风铃和耳环遇见风都响。风铃是酒馆的耳环吧?
我趴在窝里睡了一觉。我的觉老是被噩梦给打断。我梦见自己被吊在电线杆子上,有一群狼冲我嗥叫,它们的眼里发出凶恶的光,就像陈兽医的眼睛一样。后来是一只乌鸦把我救了。它叼着一块肉把狼群引到另外一个地方,然后用嘴解开了我身上的绳子。我掉到地上的那一刻,就醒来了。我觉得很难受,望望天,雨还在下,空气中有股腥味,看来大财正在刮鱼鳞。这伙拍电影的人顿顿都要吃鱼,大财就得天天去鱼市。鱼市在金顶镇南面的新房子区,在一条狭长的巷子的尽头。离它很远,就能闻到腥气。由于这腥气,鱼市上的猫特别多。金顶镇的人家若是有谁丢了猫,去鱼市找,一准能找到。
陈兽医没有离开酒馆。我听见他在跟人说话。他说话时爱抽鼻子,好像他用鼻子说话似的。我对他不满,还因为他在背地诋毁文主人。我记得有一天他吃饱了喝足了,坐在石桌旁跟大财说,文医生那点本事算什么?不过是把人给改头换面了,这手术连傻瓜都会做!他声称他不但能给人改变面貌,还能把男人变成女人,女人变成男人。大财当时撇着嘴对陈兽医说:“你说能把男人变成女人我相信,把男人的□□割了,再开个沟;你说把女人变成男人可就是吹牛了,你把女人的沟缝死了,怎么给她竖个撒尿撒种的玩意?!”陈兽医急赤白脸地说:“我给她安个狗的!”大财哈哈笑着说:“你自己的就是狗的吧?要不你怎么一辈子不结婚?”陈兽医愤怒了,他边解裤腰带边对大财吼道:“我让你见识见识我的玩意,看看它是狗的还是人的?!”大财从石凳上蹦下来,他摆着手说:“我又不是同性恋,不想看你那玩意!”大财溜进灶房了,陈兽医只得骂骂咧咧地系上裤腰带。红厨子从灶房出来,看陈兽医在摆弄裤腰带,就吆喝他:“哎,这院子可不能撒尿!”陈兽医说:“谁往院子撒尿了?”红厨子高声大气地说:“你不撒尿摆弄裤腰带干什么,有毛病啊?”
大多的人话我都能听懂,我听了很多年的人话了。但也有听不懂的,比如大财说同性恋”,再比如赵李红说的”敲竹杠””吃软饭””骗三张”等等。这次拍电影的人来了,我去过现场两回,一回在山坡上,女演员披头散发地哭,她的衣服故意被人撕烂了,露着胸。导演喊了声”开始”,她就呜呜哇哇乜蓿薜镁拖衩n写核频摹5佳菀缓停”,她就笑着站了起来。我很少听金顶镇的人说”开始”和”停”,那场戏看下来,我以为”开始”的意思就是哭,”停”的意思就是不哭。可是隔几天我又看了怀∠泛螅叶哉饬礁龃实囊思又糊涂了。那天有一个人被雨淋着在山上挖坑。拍之前,那坑已经有脸盆那样大了。那是个大晴天,我能感觉到太阳落脚到我身上的那种温暖。我喜欢阳光的小手小脚,软软的,温温的,很舒服。那天没有雨,可他们却调来了一辆水车,往这个人身上喷水。我听旁边的人说,这是拍下雨。我不明白,为什么天有雨他们不用真的雨,要用水车来造雨?那水车平时是用来救火的。我还记得王连春家着火时,是这水车来给浇灭的。这水车跑起来嗷嗷地叫,非常难听。我一听它叫,就想撒尿。那天导演也是喊了一声”开始”,水车就哗哗哗地往那男人身上浇水了。他用铁锹使劲地挖坑,像挖坟似的。后来导演喊了一声”停”,他就撇下铁锹,拍拍手过来朝别人要烟抽。我就琢磨,这”开始”的意思是下雨呢还是挖坑,这”停”的意思又是什么呢?
人说的话太多了,比河岸的石头还多,比山中的树还多,比夏天空中飘来飘去的云朵还多,我根本记不住那些话。对于听不懂的话,我又不能问,只能自己慢慢地想,这让我很受折磨,因为我的脑子不如从前好使了。我经常想着想着什么事情,脑子就”嗡嗡”地像蜜蜂一样叫,叫得我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