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很大,叶且歌的住处有属于内院范畴,所以路程并不近。忠叔和她一道不紧不慢的走着,一路也没有遇见什么人。
白云城主府最神奇的地方便是,寻常是看不见婢女小厮的,可是需要的时候,他们总会适时现身。叶且歌这一路自然不需要有人从旁引路,所以一路行进,周遭都十分安静。
忠叔看着自家小姐脸上的淡淡愁绪,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他往前走着,忽然对叶且歌说道:“其实小姐……很早以前就知道了是吧?”
叶且歌明白忠叔指的是什么,她垂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双剑,最终诚实的点了点头——她其实早就知道兄长的打算,从年幼的时候,兄长牵着自己的手进入祠堂,对她一点一点细数叶家的荣光开始。
叶且歌对盛唐之后的六百年的了结近乎是空白,却能够从兄长平静的语调中勾勒出叶家创下的那个王朝是怎样的辉煌。而叶孤城和大金鹏王朝的人不同,他不是那种躺在先辈的荣耀之上不可自拔的人。
在叶且歌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将叶家的倾颓的原因一点一点的说给叶且歌听。也用“苟且偷安”这四个字来形容如今的看似鲜花着锦的白云城。
叶且歌知道,这就是她的兄长,永远这般冷静而强大,清醒而自持。他不避讳失败,也能够忍痛剖开结痂了的伤口,探究自己会受伤的原因。他也不沉湎于刹那的安乐,他会居安思危,看清楚危机四伏的未来。
让这样的一个男人承认如今白云城表面上的“太平”,其实只是仰人鼻息的偷安,其实并不容易。可是叶孤城却承认了,不但坦然承认,而且一直在寻求解决之机。
易地而处,叶且歌深切的感受到自己的兄长这一路走来有多么不容易。哪怕她多得一世,也自觉未必能够做到如今兄长这个程度。叶且歌敬佩着自己的血亲,却也被自己一直以来的观念反复折磨。
“小姐觉得城主做错了么?”忠叔注视着叶且歌的双眸,轻声问道。
这一次,叶且歌没有丝毫犹豫的摇了摇头——她自然会全心全意的支持叶孤城,帮着他守护这座养育了她的城池,可是潜意识里,叶且歌依旧觉得,这种犯上作乱之事,有辱藏剑门风。叶且歌自然不觉得叶孤城有错,她只是在怨自己固执,怨自己转不过来这个弯。
忠叔慈爱的看向叶且歌,看着这个他一路看顾长大的孩子,思绪却不由飘远。
城主的性子像是老城主,总是不习惯说很多,却一直懂得自己该去做什么。
江湖中有不少人诟病他们老城主爱剑成痴,为了与人比剑,就连自己的妻儿都不顾了,最终闻道而死,将一城的重担扔给自己的幼子。哪怕是在白云城中,众人为老城主痛心的同时,也会因为心疼叶且歌和叶孤城而对老城主的举动颇有微词。
然而,只有忠叔知道,那一战老城主不得不应,也不得不赴死。
因为那个时候,白云城的沿海生意刚有起色,虽然没有到如今扼住安庆经济命脉的地步,却也让安庆的皇帝感觉到了威胁。只是那时候白云城并不足以与整个安庆抗衡,只有老城主身死,才能给白云城留下喘息的时机——老城主身亡突然,少主又是年幼,很容易给人留下白云城积弱的印象。
事实证明,老城主深谋远虑。他已经为自己的儿子铺好了之后的路,哪怕叶孤城无能,有忠叔和他留下的浮云十二卫在,白云城终归能够三十年左右的安宁。用一人一命,换三十年的全城安稳,老城主觉得值得。所以哪怕觉得愧对妻儿,他也如是去做了。
而叶孤城比他想象中的要争气。作为前朝皇族,叶家和安庆的博弈始终没有停止过。老城主用生命为白云城争取来的三十年时间,叶孤城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仅仅用了十多年,便已经让叶家在这场博弈之中取得了主动。
而小小姐,她的性子不像老城主,也不像夫人,甚至也不像城主。忠叔始终还记得,不足小腿高的女童翻阅着史书的模样。读到战乱,她会感伤,读到离散,她会黯然。她一直温和守礼,进退有度。不若寻常叶家子弟一般的张狂,却有着自己的执着和操守。
有的时候忠叔也会奇怪,他们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孩子,怎么会这样的懂事,懂事到都有几分沧桑了呢?
不忍这孩子难过,忠叔像是小时候哄她吃药的那样,递给叶且歌一块玲珑剔透的粽子糖。琥珀色的粽子糖里还嵌着一朵白色的茉莉花,散发着松子的清香。
“忠叔,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虽然这样说着,叶且歌却还是接过,含进了嘴里。
忠叔笑了笑,目光远远的望向叶孤城的书房。他的声音里依旧是往日一般的温和慈祥,却带着一些无可奈何。
他对叶且歌道:“忠叔知道,小姐不稀罕当什么公主。”叹了一口气,忠叔继续道:“可是,如果当不了皇帝,城主他……会死的。”
叶且歌瞳孔一缩,怔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