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城。
距离那一场出其不意的夜袭,已经有十数日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虽然不能磨平人心中对于战争的恐惧,但是却足以抹掉那弥漫四方的血腥气息。
随着土默特部酋首被擒,大军归降,察哈尔部仓皇而逃,大同城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自古以来,中国的百姓都是最具有韧性的人民。
这一场战争打的固然惨烈,但是人总是要活下去,所以在战争结束之后,老百姓们很快就驱散了战争带来的痛苦和悲伤,重新开始为生计而忙忙碌碌。
街上的坊市渐渐热闹起来,无数的店铺重新开门迎客,大同城似乎又恢复了原本的活力。
而唯一能够看得出这场战争存在过痕迹的,就只剩下城门外依旧驻扎着的数万大军,以及被分营看管的近万降军!
城门楼上,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了许久,但是麻贵依旧习惯站在城门上,俯视着城下,仿佛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就发生在昨日一样。
不过无论如何,他们赢了!
目光下移,麻贵的眉头却是缓缓皱了起来,自从大战结束之后,为了不影响城中的百姓,他便命令大军驻扎在了城门外的不远处,而在大军的中心周围,则是被看管起来的降军,站在这个地方,麻贵能够清楚的将营中的一切尽收眼底……
“麻兄还在担忧降军一事吗?”
半晌,麻贵的身后响起一道略略叹息的声音,李如松往前走了两步,和麻贵并肩而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是定在了那一万的降军身上。
“岂能不担心?也不知朝廷现在,究竟做出了何等决定,无论如何,总比你我在此苦苦揪心的好!”
摇了摇头,麻贵的脸色复杂,苦笑一声道。
这番神色,却是丝毫不像一个得胜大捷的将军,反倒像是一个吃了败仗的大将一样。
“说的也是,这可是个烫手的山芋啊!想必朝廷如今,也在斟酌该如何处置吧!不过梁公公那边……若是我所猜不错的话,恐怕是承了旨意吧!”
李如松亦是苦笑一声,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按理来说,军报已经送入京中数日,朝廷的决议应该早就下来了,自古以来,大军孤悬在外就不是长久之事,按照惯例,大战结束的十日之内,大军便会接到军报,班师回京。
但是这一次却不同,大战结束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朝廷却丝毫没有任何的风声。
反倒是在大战期间低调异常的监军梁永梁提督,这些日子以来风风火火的四处走动,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就连麻贵等人想要见他一面探一探京城的口风,也未得一面。
而他们在梁公公那里得到的唯一消息也就只有四个字!
稍安勿躁!
“这话岂能胡说?”
听得李如松的猜测之语,麻贵轻轻皱了皱眉,轻声呵斥道。
不过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句话没什么说服力,这些日子以来,虽然他们见不到梁永的面,但是梁公公的行踪他们却是大致心里有数,梁永这些日子换下了大营周围的兵士,尤其是对于一干降军的看管,更是越发的严密起来。
作为百战大将,无论是麻贵还是李如松,对于这种情况,心中都有些不详的预感!
半晌,李如松叹了口气,目光依旧定在底下的大营当中,声音带着几分飘忽。
“麻兄,你我相交数十年,并肩作战亦非首次,算得上彼此相知了,你跟老夫说实话,若是你,这近万的降军,能眼睁睁的放回去吗?”
要知道,这可是土默特一整个部落一半的精锐大军啊!只要能够灭了他们,土默特立时就会元气大伤。
但是相反的,作为前线的领兵大将,李如松更能够深刻的感受到这几年下来,土默特实力的迅猛增长。
不过蒙古的一部之力,如今竟然需要大明出动十数万大军才能战而胜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并不是一件特别值得夸耀的事情。
要知道,在长城外的草原上,可不只有土默特这么一个部落。
而如今虽然大战赢了,但是对于一个部落而言,人才是最重要的,没了财富,他们可以去抢,但是一个合格的骑兵,却是需要数年的心血和财富才能培养起来的……
“放归吗?老夫自是不甘心的!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麻贵何尝不知道这些,但是他同样心里清楚,事到如今,想要覆灭土默特的大军,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杀降!
上万大军,如今已经被缴了武器,限制在营地当中,只要麻贵一声令下,这上万大军没有一个人能够活着离开。
但是朝廷不会容许他这么做的,杀降从古到今都是恶名!
朝廷的那些大臣是不会愿意担负这种恶名的,而没有朝廷的命令,麻贵一个人,是做不了这么大的主的……
李如松眸光闪烁,声音依旧飘忽不定。
“如果,老夫是说如果,圣上也不放心将这些降军放归呢?”
话音未落,李如松便感到一道冷光如刀锋般定在他的脸上,麻贵望着他,脸色复杂,右手却已经悄悄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妄测上意,此乃大罪!还是说,李兄此次是受命而来?”
城楼上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不过作为对象的李如松却是丝毫都不紧张的样子,苦笑一声,道。
“麻兄不必如此紧张,老夫这些日子都和麻兄在一起,哪有什么时间受命,只是,麻兄平心而论,你心里就没有这么想过吗?”
麻贵愣了愣,片刻之后,长叹一声,却是继续沉默了下去,
他怎么可能没有想过。
军报传入京师这么久,但是朝廷却毫无动静,如此反常之事,他岂能不想?
所想的结果,自然只有一个……
朝廷在等!等什么?自然是在等他这个前线主将,将降军的事情解决掉!
至于如何解决……
历史之上有无数可以效仿的范例,但是每一个范例,都叫麻贵心惊胆战,朝廷不能背负杀降的名声,皇帝不能背负杀降的名声,但是这些降军,又万万不能将他们全部放归,那么这个恶名,自然只能有前线主将来背!
这个令不能由朝廷来下,只能由他麻贵来自己领会。
因为这件不仁不义的事情,绝不能和朝廷有一丝一毫的关系,这必须是他麻贵胆大妄为,骄兵悍将,自取死路。
麻贵不是三岁孩子了,这些事情,他心里明镜一样,但是正因为如此,他才感觉到意外的悲哀……
自己在前线拼死拼活,日以继夜,落得便是个如此残暴不仁的下场吗?
拳头暗暗紧握,麻贵忍不住一拳打在城墙上,血肉之躯打在坚硬的砖石上,显露出一丝丝的血痕,但是麻贵却恍若不觉……
见此状况,李如松轻叹一声,将右手搭在麻贵的肩膀上,声音却是坚定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