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地的落叶更加厚了。那树没了密密麻麻的叶子的覆盖,山雀落在上面就看得格外明显了。不像夏天,雀儿落在树上,你以为雀儿也是叶子。现在树枝秃了,雀儿在上面就是雀儿了。别看河流瘦了,鱼却多了。只要站在河流转弯处,我就能看见一条条漂游的鱼。我不捉它们的时候,喜欢看它们漆黑的脊背和一甩一甩的尾巴。我和白马只有高兴了或者轰赶蚊子时才摆尾巴,可鱼却时时刻刻地摆尾。我很奇怪它们那么用尾巴,尾巴还没碎,出水时没见有缺尾的鱼。有些鱼尾与燕子的翅膀很像。我不明白为什么有翅膀的东西不能在水底生活,而像我们这些长着尾巴的却上不了天?这让我琢磨不透。比如我,能在河里凫水,能在丛林中跑,但不能像鸟一样飞。鱼呢,它要是光着身子上了岸,就得死了。我捉鱼时喜欢捉那些游得慢的,我觉得这样的鱼很懒,活该被我们吃掉。
丛林下霜了。霜附在落叶上,白色的,很滑。不只是人爱栽跟斗,我和白马也打趔趄。霜就像手一样拉着我们的腿。不过这霜只是清晨时有,太阳一出它就化了。很多虫子死了,它们掉在草丛中,像一粒粒沙子。那种爱在花间飞的蝴蝶,它带花纹的翅膀也丢了,只剩下一个黑黑的大虫子,半动不动的,也是要死的样子。黄主人对我说,冬天一到,蛇和熊就睡长觉了,它们可以不吃不喝地睡整整一个冬天。
有天早晨,我们刚出发,一只狍子跑了过来。小优举枪要打,黄主人说狍子很呆,用不着浪费子弹。几个人飞快地跑到狍子周围,各拿一根木棒,把它圈在中央。那狍子支棱着耳朵,瞪圆亮晶晶的眼睛,竟然连跑都不跑,轻而易举就被他们给捉住了!捉了它,小优说把它宰了,让白马驮着,晚上烤狍子肉吃。可黄主人说白马身上的东西够多了,再加上一只狍子,还不得把它累趴了。黄主人说不如牵着它走。于是,这狍子就被拴上一条绳子,由小优牵着走。它也真是傻,人怎么摆弄怎么是,乖乖地跟着。它长得比我高,毛发看上去很涩,因为那么亮的阳光照在它身上,我却没看见一点亮光。小优牵着它,不时地拿话取笑它,说它闻到了人味,本想来偷吃人带的食物的,不曾想自己却成了人的食物。那狍子温驯极了,它不知道死到临头了,中午时还跟我和白马到溪边喝水。它边喝水边看我和白马,它的眼睛湿漉漉的。
我忘不了人是怎样杀我们这些动物的。以前我只见过他们杀鸟,用枪,一瞄准,”叭--”地一响,鸟就栽跟斗下来了。那时我觉得这是游戏,很高兴,还帮着主人去叼被打下来的鸟。在走出丛林后,我又见过杀牛马猪羊、鸡鸭鹅狗,但没有哪一次能比得上那次杀狍子给我带来的伤痛大,现在想起来,我依然很难过。
那天我们很早就宿营了。主人们选择背阴山坡支好了帐篷。那周围是片白桦林,树叶已落得一片不存,光光的,那些张牙舞爪的树杈看上去就像是人伸出去的一只只手。
在杀狍子前,主人们先争论了一番,有人说要用刀捅脖子,有人说不如像勒狗一样吊在树上勒死,还有人说不如让它吃颗子弹。这狍子不知道人要拿它怎样,还欢蹦乱跳地看着小优划拉柴火,它哪知道这柴火就要烤它的肉呢!
它被拴在一棵树下。我和白马走近它,我用舌头舔了一下它的脸颊,白马则用尾巴拂掉了附在它身上的虫子。最后主人们决定用刀宰它,说是放了血的狍子肉鲜嫩。
那是把白色的亮亮的尖刀。这刀的亮光和狍子眼睛里的亮光一样。以往主人用这刀削过桦树皮,剖过鱼的肚膛,剜过野菜。现在小优和孙胖子却举着刀向狍子走来了。那边的篝火已经点起来了,火苗像鸟的翅膀一样一扇一扇的。白马被牵到帐篷背后,我则被吆喝到黄主人那里。黄主人坐在一块石头上脱鞋,一股臭气从鞋里跑出来,好像他把屎拉在鞋里了。黄主人对我说:“阿黄,我们杀的是狍子,不是你,你不要害怕。”
我见孙胖子把狍子骑在身下,将它摁倒在地。狍子没有反抗,大约以为人在和它戏耍吧。接着,小优大叫一声,把刀插/进狍子的脖颈!我奔跑过去,见黑色的血一汪一汪地从狍子身上涌了出来。孙胖子说小优:“你真行,一刀就结果了它!”说着,将拴在狍子身上的绳子解了下来,狍子瘫倒在地,拼命动着四蹄,突然,它站了起来,站得不直,歪斜着。它哆嗦着,看着我,满眼都是泪。它身上流下的黑血越来越多,一团一团的,像一片飞舞的乌云。我以为它会逃跑,至少跑上几步,可是没有,它就打着哆嗦站了一会,”噗--”地一声倒在地上了。它的脸和身子已经被血给弄脏了。小优说这傻狍子,倒能挺!”孙胖子说:“这回它死透了,剥皮吧!”他们把狍子抬到水边,剥了皮,剔下净肉,用铁丝穿成串,放到火上。他们离开水边后,立刻就有一群乌鸦飞了过去,享受着被人遗弃的那部分狍子肉。
天黑了,狍子肉烤好了,黄主人他们吃得高兴极了。他们分给我一块,我没吃,跑到白马那里。白马贴了贴我的脸,我们并排站着听乌鸦的叫声,听主人们的欢声笑语,我想白马跟我一样哀伤。
从那天起,有一段时间,我情绪低沉,很蔫。黄主人了解我,他对小优说:“那天不该让阿黄看你杀狍子。”小优说:“我又没杀它,它难过个屁!一条狗,能难过几天!”小优说得也对,当我又遇见一件高兴的事情后,对他们的怨恨就烟消云散了。
一天傍晚,小优带着我和白马去河边喝水,到了河边,发现那里也有个喝水的家伙!它没有白马高大,但比我和狍子要高,它的头上长着漂亮的像树杈一样的角。它听见响声,回头朝我们望了望。它的眼睛是我见过的动物中最漂亮的,那么的黑,那么的亮,又那么的温柔。它昂着头站在那里,就像开在丛林里的一枝花。小优叫道:“鹿!鹿!鹿!”他没有奔向鹿,而是返身往回跑,我以为他去帐篷里取枪去了,白马也这么以为。我和白马靠近它,想让它逃掉,可它不以为然地又垂下头喝水去了。它喝得很悠闲,喝着喝着就要抬头看一眼我,再看一眼白马。我想它没有见过我们,好奇呢。不一会,小优带着黄主人他们跑了过来,黄主人叫道:“它太美了!”刘红兵也说:“我们终于见着野生的鹿了!”这鹿抬起头望了望人,动了动身子,接着喝水。它喝足了水,转过身,看了一眼白马,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人,就蹦蹦跳跳地走了。它走路的样子很有趣,像是走不稳的样子。黄主人他们没动那鹿一下,这使我和白马格外高兴。鹿的出现,使我和主人又像从前一样友好了。
我们把树走秃了,把草走枯了,把花走落了,把蝴蝶走死了。我们也走来了一些东西,像霜,像冷风。
主人不喜欢霜和冷风,他们要穿上厚衣服。他们抱怨自己不像我和白马,有那一身密密实实的毛,什么冷风也穿不透。我想他们要是真的变成了马和狗,他们就不乐意了。而我呢,也不太想变成人。人太麻烦了!水要烧开了喝,鱼要烤熟了吃,脸要天天洗,还得穿那一件一件里嗦的衣服。更让我害怕的是,人要天天说话,看着他们的嘴老是动着,我就口干舌燥。
我们快走出丛林的时候,白马死了。它是怎么死的,我至今弄不懂。主人们有说它是累死的,有说它是病死的,还有的说它是饮水饮急了,把肺给弄炸了。我还记得那是中午,主人们围在一起吃饭,我到河边喝水时见白马在找草吃。它吃草的样子很吃力,好久才啃一口,我想那草枯了,没有夏天的好吃,它才吃得慢。它见我去河边,也拔腿跟到了河边。我喝完水回到主人身边时,白马还在饮水。等我们要出发了吆喝它的时候,发现它还在河边。它不是站着,而是躺着,一动不动的。小优未到它跟前就说:“白马像是死了!”它的身子在岸上,可四条腿却浸在水里。水流过它的蹄子,那四个蹄子就像磨光了的漆黑的石子似的。黄主人流下泪水,刘红兵也哭了。小优没哭,但他伤心得坐在地上,好久没起来。黄主人说,白马跟了他们一路,不能就把它这么抛下,狼、乌鸦和老鹰会把它吃光的,于是,他们四人用铁锹轮流着挖坑,把白马给埋了。那坑很大,他们挖了很长时间。我看着白马被扔进坑里,心里难过极了。我跑到河边流泪,我的泪落进水里,不知跑哪里去了。
没了白马,人们把该丢弃的东西丢弃,将白马负担的东西由四个人分别背着,这样行进的速度就格外慢了。好在也就是几天的时间,丛林开始飘雪时,我们结束了勘察,到达了金顶镇。
那时镇里的招待所是幢长方形的矮房子。一垛一垛的柴火整齐地码着,看上去像是一堵一堵的墙。院子中有许多不落叶的樟子松树。树上有一朵一朵的白花。我没见过开花的樟子松,就跳起来摘了一朵。原来是纸花!黄主人问招待所的一个满脸长着黑点的女人说:“树上扎着这么多纸花干什么?”那人叫着说:“你们不知道啊,毛/主/席死了!”一听说毛/主/席死了,我的主人们愣了一会,都哭了。黄主人边哭边问什么时间。那人说了一个日子,我忘了。但我记得黄主人说:“原来我们去大黑山的时候,毛/主/席就已经死了,可那里还在放电影,没人说起啊!”那女人气呼呼地说:“放映队连金顶镇都不来,却老是去大黑山!那里才有几号人,值当给他们放电影么?!准是放电影的看上了那里的女人!”发完牢骚,她又说:“大黑山那叫什么地方,半个月送不上一次信报,电台一个也收不来,什么消息到了那里,都晚了三秋了!”
黄主人他们的到来,把镇长引来了。镇长又高又瘦,翘着个长长的下巴,让我觉得那下巴上都能摆上一只酒盅。他见了黄主人他们就挨个握手,说:“辛苦了,辛苦了!”见黄主人他们泪汪汪的,他就问怎么了?那女人说:“他们才知道毛/主/席死了!”镇长”噢”了一声,说:“你们在丛林里走了好几个月,难怪难怪。不过,也有让你们高兴的事,'四/人/帮'完了蛋了!”镇长接着说了四个人的名字。这四个人我都没听说过。黄主人对镇长说别瞎说。”镇长梗着脖子说:“这怎么能瞎说呢,前几天我们还庆祝了呢!今晚你们该多喝两盅,庆祝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