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佐看着郑岳脸上阴晴变幻颇觉好笑。⊙,无论这银子用或不用,都轮不到郑大令来支配。然而笑意一过,心头反倒泛起丝丝暖流。
这是郑老师真把自己当子侄辈看待啊。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徒视师为父,师待徒如子。自家子侄做出这等奢侈靡费的事来,你是操心操神,还是坐看好戏?
虽然当日拜师颇有些各取所需的意思,但是这就跟先结婚后见面一样,只要确定了师徒关系,自然会以师徒的标准对待对方,也就自然产生了师徒情谊。现在看来,郑岳终究是土生土长的大明人,理所当然地进入了师父的角色,而徐元佐还是落后了一步。
如果再想想当日郑岳收受徐元佐的孝敬,泄露题目,乃至亲自操刀,那么徐元佐落后的可不是一步两步了。若不是至亲之人,郑岳绝不肯做这种违反纲纪的事。
徐元佐心中感动之余,道:“老师,其实将路面硬化修平,绝非徒然浪费银子的事。”对于乡野村夫,只需要喊喊口号“要想富先修路”,但是郑岳是七篇出身的进士,人家文史哲三系兼修,绝对不是喊口号就可以忽悠的。
“道路修葺之后,商旅行人往来速度就能增强,路上消耗的体力精力就会降低,一旦众人不以道路为畏途,商旅就会更多,输运的货物就会更全,商税自然也就越多,百姓生活就能更好。再者,求学士子的出行成本降低,就能走得更远,求访名师,科场得意。地方文教也得以兴盛。”徐元佐举了两个例子。
郑岳刚吃饱了商税的好处,今年的任务顺利完成。看看上海张知县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还要被下面的胥吏拿捏,真是天壤云霓之别。这时候听徐元佐说有利于商税,耳朵自然一竖,开始盘算这笔投入是否能够收回本钱。等再听到有利于地方文教。那就不用考虑,路必须修,而且要修好!
徐元佐道:“如今只是试验,所以用的水泥多了些,价格也贵。若是日后真的要覆盖全县,修出数条水泥官道来,成本也会降下来的。”
“这又不是薄利多销的勾当,难道烧得多了就能省火?”郑岳将信将疑。
“若是需求量大,做这买卖的人家就多了。他们为了方便卖货。价格就不会抬得太高。其次,水泥烧制最大的成本不在矿料,不在柴火,而在人工研磨。首先入料得打碎了才能烧,烧出来成货也得磨得极细才能用。这都是大量耗费人工的活计。以前本县劳力不足,但凡家里有田有地,谁肯干这又脏又累的活?如今灾民涌入,正好可以提供劳力。”徐元佐解释道。
郑岳这回才是彻底信了。眉眼舒展开来,笑道:“看来你倒是能够移花接木。转危为安。”
徐元佐也笑道:“请老师入城点视。”
郑岳这回也不打排场,只让衙役前面开道,随徐元佐步行进城。整个唐行自然是欣欣向荣,节庆气氛虽然淡去,但是往来商客仍旧不少,足以彰显唐行在松江的经济地位。为了防止弟子报喜不报忧。郑岳还特意挑了两条小巷走走,非但看不到隐藏的灾民,就连乞丐花子都没见到一个。
“我听说从苏州涌来了上万灾民啊?”郑岳斜眼看着徐元佐,暗道:你本事再大,难道能把人变没了?
徐元佐无辜道:“我还特意派人去接了。谁知道只接来了不到千人。现在那些人都在城外东山宿营,无论男女老幼都登录在册。老师若是不信,可以照册点名。”
郑岳一咬牙,当即就要往东山去。原本也不很远,只有二三里路,不过为了大令老爷的工作效率,徐元佐还是调派了一辆马车。
等众人到了东山一看,果然见到了成群的窝棚。如李文明建言的一样,竹木为骨,蓑茅为墙,为了省工省料,与其说像是房子,不如说是可以住人的“盒子”。郑岳眼见如此,心头却是放松了:这大手大脚的徒弟还是知道省钱的。
想想日后这些灾民还要回去原籍,自己纯粹就是帮他人养孩子,即便这样的房子都嫌太豪华了些。
徐元佐解释道:“老师您看。整个棚户区分了三部分。东面是男营,西面是女营,棚子略大,里面可以住十个人。夹在两者中间的是夫妻营,棚屋较小,只能住三五人,但是可以夫妻子女团圆。”
郑岳敏锐地抓住了话头:“难道还有不能团圆的夫妻?”
徐元佐点头道:“男女营每日每人一文钱,只要肯干活,都能住得起。夫妻营非但得肯干活,还得有稳定活计,并且每日每栋收费十文钱。对我而言,当然是夫妻营的棚户收益高,用料减半,租费不变。不过对于灾民而言,若是五口之家,租费就等于翻倍了,所以不是所有夫妻都舍得花这笔钱。”
“你这钱收得,得不偿失啊。”郑岳一针见血:“大头都花销不知凡几,何必还要收他们的这点蝇头小钱?”
“只是不想让他们习惯于坐享其成罢了。”徐元佐道:“天助自助之人。以工代赈,对谁都公平。”
郑岳点了点头。这倒是符合当今松江的官场风向。整个南直,喊“以工代赈”喊得最凶的人正是巡抚应天十府一州的海瑞海刚峰。虽然海瑞本意也是节约一点银子,但是以工代赈、自养自荣很符合明儒的主流思想,所以喊起来底气十足。
“历来主客相争都是常事,你这儿倒是安静得很。”郑岳在棚户区外转了一圈,颇有农家悠闲气象,也不见哀怨载道,心情大好。
徐元佐笑道:“一般而言,主客相争无非两个原因。其一是语言不通,彼此不能包容。”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士子说的是雅言官话。百姓多是一口土话。因为语言语调的不同造成误会,自然难以融洽相处。
“另一个,则是恩害相生。”徐元佐道:“施人恩惠者,便自觉高高在上;受人恩惠者,又容易卑躬屈膝。初时尚不显现,到了后来就难免有所矛盾。施恩者以为受恩者不知感恩。受恩者深恨施恩者盛气凌人。结果就是把一桩好事,做成了恶事。”
“你是如何做的?”郑岳问道。
“我用灾民救助灾民。”徐元佐道:“从接应、安置、收费、见工,各个环节各种经手经办之人,必须有先到灾民之中年长德高者担任副手。他们乡音亲切,经历相似,最容易感同身受,就算说话重了,也不会叫人觉得是仰人鼻息,食嗟来之食。”
“至于唐行本地人。跟灾民更多的只是雇佣与被雇佣关系。灾民卖力,雇主付钱,不存在恩义之说,如此反倒更加融洽。”徐元佐道。
郑岳想了想:“但事实上你还是为他们做了不少事。”
何止不少?
简直连官府的工作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