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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陆:番外,西贝和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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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站台走出来,给他打电话说,我到了。

他在电话里开心的笑,说,你挂了电话,能听到我的声音。

她挂了电话,听见他说,我就在你后面呢。

她回过头,安静的看着他。

在车上她点上一支烟送给他,说,恭喜你要结婚了。

他没有说话,专心的开车,另只一手接过香烟,轻轻的掐灭在烟灰缸里。

香烟残存下几缕青色的焰刚刚升起便融化进空气。

我已经戒烟了,他说。

她不再说话。

我叫西贝,他叫连。

三年前我离开这座城市,对着车窗外刺眼的阳光发誓不再回来。

连在站台送我,阳春三月的天气,我看到他瑟瑟发抖的身体。

那时我二十四岁,连比我小两岁。

我在十五岁的时候转学到连的学校。

之前我已经连续留了两次级,分进教室时老师的眼神复杂,我看见最后一排有一个孤零零的座位。径直走了过去。

一个班的小孩子都在安静的看着我,没有欢迎仪式,没有彼此的招呼,我努力的抬起头,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卑微。

然后我发现那里没有凳子。

我看着老师,她目光躲闪,继续讲课。

我没有提出意见。站着听完她的课,期间不止一次的对着她微笑。

于是直到放学,才有一个简陋的凳子被送来。

我有的时候并不能理解一些事情。

比如为什么在我的世界里总是充满了对峙和沉默。

我的母亲在我十岁的时候离开我。

她是个漂亮的女人,有倾泻的头发和精致的面孔,凤眼。我的父亲说,你这双眼睛,天生就是用来勾引男人。

然后她把这个男人杀了。因为他勾引别的女人,并且试图离开她。

我的外婆告诉我,她的手段很残忍。

先用煤气把人熏死,然后再把刀插进身体。血不能喷射,裸露在空气里瞬间冻结。淡淡的蓝色。像一块烂掉的豆腐。

她被带走的时候没有流下任何悲伤的迹象。仍旧是干净明艳的衣服,还特意换上一件带有花纹的白色底裙。像是去参加一场婚礼。

她给了我一个晶莹的玻璃瓶,里面装着一只蝴蝶,她对我说,这是妈妈给你的礼物。

我并不懂得喂养,并且那是乡下很普遍的种类,两只翅膀上有复杂的色纹,拍打起来散出耀眼的粉。触角很短,在阳光下会泛光。

我时常在午后的时候把那只瓶子举过头顶,对着太阳看那只蝴蝶,外婆在另一旁看我。温暖的光斑打在所有人的身体上。

我从来没有告诉外婆,我把它举过头顶,只是想让光线射穿它的身体。

我在等着它死。

那是我见过最有生命的一只蝴蝶,一个星期过后,我即将离开这里,它仍旧能够拍起翅膀。

我收拾好自己的行囊,离开之前我终于拧开那只一直阻挡蝴蝶自由的瓶盖。

它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我用水把杯子一点点的灌满。

它被浸湿,侵犯,淹没,覆盖,最后漂浮在水的中央,没有来及做出挣扎。

后来我存活于其他城市,求学,求职,面色仓促的奔走在大片的建筑群中,每一片街道上都有一半光亮,另一半被高耸而起的楼层遮盖,徒留下阴影。

外婆去世之后我突然开始频繁的想起乡下的一些事情。

无垠的稻田,更高的天,在春天初始的时候会有旋转而起的风。河水两边的高高野草,清澈的倒影。

最后会想起那只没有挣扎的蝴蝶。

可惜的是,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在怀念。

我似乎一直很强烈的抵制回忆,并且努力去主导自己的生活。年少时一个人做完一道数学题,从黄昏到凌晨,成长时生生的把咖啡一口喝掉,不加糖,二十四岁生日的晚上抽光一盒烟,对着一部喜剧电影放声哭泣。

我始终是一个古怪的人,不被任何人接纳,除了连。

在我和连同班的那些年,他给过我一支烟,表情很天真。说,庆祝我们一起被老师赶出教室。

之前并没有和他接触,我走出教室的时候听见有人在里面和老师发生了争执。然后就是跑步的声音。

他一直跟在我的后面,没有上来搭讪,一前一后的沉默一直走到花园的一个风亭,我安静的拿出一本书,用眼睛悄悄的斜视,看见他在我的旁边坐下。

大片的阳光凌乱的放在他的肩膀上,让我看不清楚他的脸。那一刻,我突然有很紧张的心跳。

然后是我熟练的吸食他的香烟,他并不惊讶。

我问连的年龄,他站起来到我的面前,认真的说,我已经十八岁了。

我第一次在和一个人谈话的时候笑出了声音,因为他看起来只有十四岁的样子,脸上的皮肤还呈现着少年独有的红润和光滑。

是么?我看他。

他的表情似乎有些错愕,怔了片刻,然后欣喜到,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笑,没想到笑起来这么好看,就像......

他随便用手指向一片花,就像它们。

我再次开心的笑,把抽掉一半的烟还给他。他没有意见,自然的叼到嘴上。然后口腔用力发出清晰的声音。

他对我说,我叫连。

我喜欢连的样子,整齐的头发,干净的面孔,即便很早有染上抽烟的恶习。但眼神仍旧柔软。

几年之后,我从一所廉价的设计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一个刚起步的广告公司,开始暗无天日的工作。

拥挤的公交车,在清晨便会闻到各种汗腺的臭味,花很长的时间打扫办公室,为经理打水,参加各种会议,在午夜的时候赶设计稿。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对于自己所寻求的东西完全不能自知。我看着公司逐渐强大,内心没有任何波澜。

开始有新人到来,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现陌生的面孔,我仍旧没有朋友,无法维持人与人之间基本的协作,我曾经试图参加公司举办的宴会,或者同事的派对,不久便放弃。

我不能轻松的加入到任何一场讨论,不能在各种活动中表现的左右逢源,无论我怎么试图流露出自己的真诚,问候的表情总是带有冷漠。

我很快退出任何一场节日,只剩下加倍的工作。过度的吸烟,把咖啡当饭。

我已经习惯了为自己封上一层壳,凌晨关掉电脑的之后会拉上屋子里所有的窗帘,蜷缩在狭小的床上,即使在夏天,也要用一张单子完整的包裹起自己的身体。像一只城市边缘的蚕。

我不清楚这样是否可以让我感觉到安全,但这样可以最有效的治疗我的失眠。

偶尔会做梦。我在教室里随意的打断老师的讲话,被呵斥到滚出这个教室。黯然的走出去。同学的嘲笑,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头顶环绕的风,直到听见一连串的跑步声。

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在任何时候想起这个梦,并且清晰的讲述出每一个情景。因为它发生过。

连在我漆黑的世界里剌开了一道光亮,给了我一场怀念。

但我并没有告诉过他,也没有主动给他打过一次电话。我并没有能力去诉说,连是一道岸,而我只是岸身下的河,我用劲了力气,掀起的只是河下的暗涌,无法拍打起浪花到他的身上。

连很早就到了南方读更好的学校,不间断的给我打电话,有时清晨,有时午夜。对我说早安或者晚安。

语气简洁,他没有预兆,我也没有期待。

有时他也会旷一个星期的课回来看我,带许多南方的食品,并且要求我去车站接他。

我总是先躲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看着他下车,再看着他一脸惘然的打我的电话,然后说,我到了。

我说,你挂了电话,能听到我的声音。

他挂了电话,我走到他的身后,说,我就在你后面呢。

他转过头,看见我。

我喜欢让他一转头就能看见我在他的身后。

有的时候他拍我的肩膀,有的时候抱着我的身体在空中旋转,每次仪式完毕,他点着一根烟给我,我抽完半根,还给他。

每次他悄悄回来的日子,我都有安静的表情,狂欢的内心。

在我二十三岁的时候,被公司安排参加一个著名企业的广告策划,那是我遇到的第一个重要机遇,我无法再容忍自己三十岁以前仍旧被迫持续现在的生活,于是很用力的在做。常常工作到能看见次日的晨曦。

在整个工作即将收尾的时候,我接到了连的电话。

连说,西贝,我还有半年就毕业了,到时我回家娶你好么?

我的目光没有从电脑上离开,对他恩了一声。

他沉默了一下,我是说,半年后你和我结婚好么?

我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关掉手机。

继续在电脑前工作,眼睛终于酸痛。

我抬起头,慌乱找到药水,抬起头想要滴入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里是潮湿的。

我走到镜子面前,用手拍打僵硬的脸。

去冰箱里找一个没有变质的苹果,小心的刮掉皮。

然后大口的咀嚼。苹果发出清脆的声响。牙齿冰凉。

倘若不想说话,那么进食是唯一不让语言退化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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