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因无知而无谓,却也因了解而慎重,正因为如此,深知天道界限的定岚才不能在这个世界做过久停留。
惩罚为满足私欲,从而掳掠凌虐鲛人的人类与妖族,庇护受伤的族人,这本就是皇者应该做的事情。对于定岚这一行为,天道不会横加干涉,毕竟无论换做是谁,都会觉得如此行事,完全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但倘若定岚稍有逾越,纵然只是出手帮助曲宁萱提升修为,或者送她珍贵的东西,就会为曲宁萱,为自己,为灵界甚至为仙界,招来不小的麻烦。所以,在处罚完贪婪的人类,又给曲宁萱一道保护之后,定岚便收回这一缕下界的神识,回到自己的世界。
他一走,鲛人王庭正殿,便沉默了下来,安静得令人心悸。
出人意料地,打破这片寂静的,竟不是龙在野或者岑玉姬,而是鲛人女王汐姒。只见她款款走到曲宁萱面前,对后者行了一个大礼。
曲宁萱不着痕迹侧过半个身子,后退两步,才轻轻摇头,叹道:“灵帝陛下虽赠与我一道祝福,让我在水中行走如履平地,又下了命令,并说我是你们鲛人一族生生世世的贵宾,让你们永远以此礼对待我,不仅不可伤害,还必须保护我,可现在,他已经离开……再说了,我的行为,根本……根本不值得你行如此大礼。”
对于鲛人一族的行径,她始终是既怒又气的,加上对疏陵上仙以及仙界事务的担心,让曲宁萱一心想着如何见到定岚,询问疏陵上仙身体的安置之法,对鲛人一族的后果全然不顾。不仅如此。在定岚询问她处置意见之时,为了避嫌,也基于心中那一缕怨愤。她也未曾为鲛人分辨过只言片语。
虽然从天道秩序的因果关系来说,她这样做毫无任何错处——这个世界的鲛人一族以守护疏陵上仙的身体为代价,得到了灵帝定岚的庇护。关键时刻对方还会神识降临,出手对付敌人。鲛人一族却没有遵循原则,同等付出,理应受到惩罚。可是,从人情上来讲,就连曲宁萱自己都认为,这事情做得挺不厚道的。
不过,这也难怪。几十年的沈玉璇生涯,自然不能与以万为基数的兰泠生活做比,那么多年下来,她早将仙界当成了自己的家,将三大上仙、十三真仙当成了自己的亲朋好友,是以无法忍受对方受到这等对待……说到底,完全因为她依旧是个人,有感情,更有亲疏远近之分。所以,纵然觉得自己做得没错。鲛人女王的大礼,曲宁萱还是不敢当的,因为这对她来说,与讽刺无异。
听见曲宁萱毫不掩饰立场的说法。汐姒以手掩唇,竟轻轻地笑了起来:“这一礼,是汐姒该行的,我必须谢谢您,保住了鲛人全族。”
还不等曲宁萱说什么,汐姒的语气就低落起来,神色也透着无法掩饰的哀伤:“自从失职之后,鲛人一族的王、祭祀与长老们,就在惶惶不安中渡过着每一天。他们一面幻象着早日能找到失物,一面又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认为海皇陛下不会关注这里……这么多年来,这件事都有如大石一样,沉甸甸地压在我们的心头,让我们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鲛人的足迹踏遍四海,甚至甘冒奇险,去那等连仙魔也避讳的凶险场所,精英战士折损无数,就是为了寻回……可一天又一天过去,曾经的希望也变成了绝望……”
说到这里,汐姒抬起头,望着曲宁萱,眼中竟有了泪光:“作为一族之王,明知族人陆续减少,也知道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可我不但不能开战,还得尽力压制族中不满的声音,无论对内对外,都背上数不尽的骂名。甚至,甚至连自己唯一的妹妹多年渺无音讯,猜到她出事了,却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人,只能偷偷以泪洗面。这么多年下来,我眼泪凝成的珠子,都能堆满一座库房。”
伴随着她轻轻的讲述,难以计数华贵的夜明珠坠落到正殿的地板上,却没发出任何声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汐姒扬起唇角,失笑着摇了摇头,才说:“不瞒您说,若是一开始您就告知我那个讯息,我定会将你们悉数扣下,直接读取你们的记忆,再将你们炼化为傀儡,取回……陛下依旧眷顾我族,仅仅审判有罪之人的灵魂,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总比我们一拖再拖,拖到陛下知道这件事,大发雷霆的好吧?”
听闻鲛人女王一言,曲宁萱在心中轻叹,随即默默回以一礼,龙在野闭上眼睛,感慨万千。
无论汐姒这些话是出于真心,还是为了博取曲宁萱的好感,她所表现出来的坦荡气度,都足以折服众人,亦为鲛人一族挽回了许多面子。
所谓王者,手段可以光明磊落,也可以阴狠毒辣,也可以;心计可以直白简单,也可以多虑难测;性格可以豪爽大方,也可以深沉多疑;心胸可以开阔仁慈,也可以睚眦必报。但唯有一点,是所有王者都不可缺少的,那就是——赢得起,输得起。
倘若做不到一点,无论拥有多么辽阔的土地,都不配称之为“王”,因为他没有身为“王”所必须的气度,仅仅是个运气好的地主豪强罢了。
这一点,龙在野的生父,现任的龙族之王,与鲛人女王相比,实在是差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