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明病了几日,日日关门静养,并不出去,只叫小玉出来打探外头的消息。
这日,绿柳自那边过来,先到前头拜过了太太。陈杏娘便问道:“今儿姑太太怎么没来,倒打发你来了?”绿柳笑道:“姑太太有些害腿疼,走不动,叫我过来瞧瞧姑娘。昨儿家里做了几样时新小菜,很是下饭。姑太太惦记姑娘病里没有胃口,叫我送来。”说毕,就将朱漆捧盒在桌上放了。陈杏娘打开瞧了瞧,见是一盘香油拌的芥蓝,一碟蒸酥,便说道:“大姑娘病着懒怠出门,如今还在后头养着,你自管去就是。”绿柳应声,便捧了盒子,抬步向外走去。
因她是这家里出去的丫头,路途自然是熟极了的,无需人引领,迳往傅月明所居的爱月楼行去。走到后园,却见东墙角下挖着许多土坑,不知是作何用处。
走到楼前,只见桃红在廊下生炉子,炉上炖着一只砂锅,正自冒着袅袅白汽。桃红见她过来,立起身笑道:“你怎么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前儿姑娘打发小厮去喊你过来打个络子,姑太太那边却说你不得闲。若有活计,只管交代过去,做得了再送来。我还说你如今倒成了姑太太身边的红人了,一时没了你也不成的。”
绿柳便张口埋怨道:“快不要提起,姑太太那边缺人手,荷花又太小,顶不得事,凡事都指望着我跟夏荷。可把我们两个累得成不得,又要做活,又要随姑太太出门。偏姑太太又喜欢出去逛,这一日下来,两条腿也要跑断了!”说毕,因问道:“锅里熬的什么?”桃红说道:“是百合银耳粥,姑娘午饭没大好生吃,怕她待会儿饿了,特特的熬下备着。”绿柳往屋里看了一眼,只见屋内珠帘花影底下,人声全无,又问道:“姑娘睡着呢?”桃红说道:“我才进去看过,在床上歪着,倒并没睡。”
绿柳闻说,点了点头,便迈步进门。入内只瞧小玉倒在明间内炕上,睡得倒熟,手里兀自还捏着一根针。因恐她梦里不老实,扎了手,遂轻轻替她拿了下来。里头傅月明听见动静,出声问道:“谁在外头?”绿柳赶忙低低的回了句:“姑娘,是我。”就走了进去。
走到内室,却见傅月明散着头发,身上披着一件雨过天晴的绸褂子,靠着引枕歪在床上,手里正握着一卷书,一边还摆着一只针线筐,里头放着各色针线零碎尺头。当即走上前去,向傅月明笑道:“姑娘病还没好,又摆弄上这些了。身子才好些,若因劳神病又重起来,可怎么好?”傅月明笑了笑,说道:“病了几日,天天窝在房里,怪烦腻的,随意弄弄权作解闷罢了。你今儿怎么过来了?”绿柳便将唐姑妈交代的话说了一遍,又把那盒子打开与傅月明看。
傅月明哪里稀罕唐姑妈送来的东西,不过扫了一眼,就叫她摆在一边了,只叫她在床边坐了。又先不说话,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方才笑道:“怎么比先时候瘦了些,眼窝子也陷进去了,那边的日子不好过么?”绿柳听问,不觉长叹了一声,说道:“姑娘不问,我也不敢说。我真是满肚子的委屈,姑太太是个尖刻铿吝的人,手里又没钱,更比世人小气了十倍。日常用度,连个芥菜子儿芝麻粒儿都要算计起来,差不多的事都要我们自己动手。又叫我们这三个丫头打点了许多针线,夜里赶工做出来,好叫表少爷拿去换钱。偏姑太太又极好面子,白日里常叫我们跟她出门去逛,我们夜里熬油费火的做活做到后半夜,睡不了多大会儿就要起来,委实吃不消了。”
傅月明笑道:“怪道我前儿打发人叫你过来,姑妈不放你来呢。那如今,你心里可怎样想呢?是想回来,还是跟着姑妈?”绿柳连忙说道:“姑娘能叫我回来,那是天大的恩德了。”傅月明含笑说道:“其实就跟着姑妈也没什么不好,这一年两年的,你入了睿兄弟的眼,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封你做姨娘了。你再给他生上个一男半女,脚跟儿就更牢靠了,便是他日后娶了正房太太,也少不得让着你些。岂不比跟在我身边做丫头,日后配小厮强得多?”她此言倒并非凭空而来,上一世这绿柳确是同那唐睿勾搭上了,也算是个轻浮不定之人。今世目下瞧来虽是安分,然而究竟不算放心,便拿言语试探。
绿柳听了这话,顿时脸上微红,低声说道:“姑娘好端端的,怎么取笑起我来?这样的风话,是没出阁的姑娘该说的么?”傅月明佯笑道:“你我虽是主仆名分,也是打小一道长起来的,倒更像姐妹些。这里横竖又没有外人,就说了又有什么打紧?你也不要害臊,心里打什么主意说给我听,我也好早为你做打算。”绿柳低了头不言语,半日方才说道:“说出来,不怕姑娘笑话。我虽是个丫头,心里却是看不上表少爷的。”傅月明不觉一怔,这话倒是大出她意料之外,心内忖道:她既是瞧不上唐睿,上一世却又为何跟他勾搭呢?当即问道:“睿兄弟也算一表人才,如今姑妈家里虽是贫寒些,但总也是一户清白人家,你却为何看不上他?”
绿柳说道:“这话原不该说与姑娘听的,但姑娘今既问起,少不得要说了。表少爷的为人,面上瞧着很好,其实底下轻浮得很,时常同我们无礼调笑,说些风言风语,不过是碍着姑太太的面上,还不敢做些什么。他知道我是跟姑娘的,常向我打探姑娘爱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连鞋脚花样也要问。说的许多话,难入耳的很,也不敢学给姑娘听。这样子的人,叫人哪只眼睛看的上呢?”
傅月明听至此处,又羞又怒,却又纳罕不已,上一世唐睿不堪到那种地步,她尚且情愿跟随,怎么今生倒转了性子?只听绿柳又道:“还有一件事,我告与姑娘,姑娘可得放在心上。前儿一天夜里,我出去倒水,回来听春娇姑娘在姑太太屋里说话。因听姑太太说起,咱们老爷年近四旬,膝下无子,恐以后香火无继。又说老爷性情敦厚,待人再好不过,唐家现下又遭了难,姑娘日后出阁,也难寻到好人家,还不如另作打算,就问春娇姑娘的意思。”傅月明听着,面若寒霜,沉声问道:“那唐春娇怎么说?”绿柳答道:“春娇姑娘的性子,就是泥塑水揉的,最是胆小庸懦,在姑太太面前,就是比那提线的偶人多口气罢了。她敢说个不字?只是支支吾吾,待应不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