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毓没有任何反应。
乐昌耸耸肩道:“若不是楚大人苦心积虑设计出这样一套又一套的连环计,最终将陛下骗得夜沁那样的鬼地方去,依照陛下的性子,说不定要在大君的皇位上坐吃老死了,如何还有乐昌的天地?”
楚毓将目光缓缓移到君天姒苍白削瘦的脸上,她的眼睫细细长长,没了往日里的神采飞扬,竟衬得她如此憔悴。
乐昌大大的叹息了一声,冷笑道:“还有什么话楚大人就赶快和陛下讲吧,不然再过两日,怕是已无缘再见了。”
乐昌打开房门出去,回身看见月光洒下,将楚毓的背影衬得甚是萧索。
一室静谧。
楚毓看了君天姒很久很久。
久到他自己都差点忘记了时间,他终于颤抖着将手指从君天姒的腕上拿下来,嘴角缓缓的勾起一个弧度,他慢慢地一字一字道:“听闻,在极西之地有一种迷药,食之夜寐,可作假死之兆。”
良久,楚毓低低地笑出声:“陛下,陛下不是真的出了事对不对?”
他道:“陛下是不想理这一朝大事了,所以想躲出是不是?”
楚毓缓缓闭上眼,疲惫的倚靠着床砥痴痴的笑:“陛下的花样可真多。”
夜风扶窗而来,带得满室荒凉。
他道:“从前陛下就喜欢吓唬臣,从乐昌到沈承意再到闵竺凡,为什么陛下都没事,偏偏到了臣这里,陛下就闹脾气了呢?”
他道:“臣对陛下比他们任何人都要好啊,臣珍惜陛下亦比他们都要强上百万倍,为什么陛下就不能容一容臣呢?”
他道:“为什么陛下偏偏对臣……如此无情呢?”
屋内惊得出奇,如同死寂。
他道:“臣是这样的,爱着陛下。”
说完这话,他却又笑起来,像是在笑别人,又像是在笑自己,不知笑了多久,他跌跌撞撞的朝门外走去。
两日后,君天姒的遗诏传出,宣旨传位大君的长公主乐昌。
乐昌拿着那张薄薄的诏书,几乎笑出了眼泪:“就为了这张诏书,长期竟然服了毒,你可知道,就连楚毓那样的人都掉了眼泪。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楚毓流泪。”
闵竺凡静静地坐在三步外的圆桌上,面色越发的苍白,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珏。
“你怎么连一丁点的疑虑都没有呢?”乐昌望着闵竺凡道:“你就不怕她是真的死了?”
“她不会的。”闵竺凡咳了两声,才缓缓抬头道:“沈承意几乎豁出性命救得她,她怎么会轻易的放弃了呢?更何况……”下面的话被淹没在一声强似一声的咳里。
乐昌定定的看着他,良久道:“你这个样子,还能撑多久啊?”
闵竺凡缓了片刻道:“谁知道呢?”
静了片刻,乐昌垂眸唏嘘道:“早知道是今天这个结果,何必不顾生死追到夜沁去呢?”
“楚毓将她带到夜沁,为的就是迫我去夜沁,”闵竺凡咳两声道:“我若不去,岂不是叫他失望了。”
“你的这个毒医了十年才隐隐见好,最怕的就是见寒,要不是当初听说漱髓丹竟在夜沁,薛一他们也不会放你去的。”顿一顿,乐昌又笑:“本以为漱髓丹可以为你解毒,谁想到……”
“你真的不去见一见她吗?”乐昌想了想道:“你已是半只脚入了鬼门关的人了,今日不见,怕是……”
“不必。”闵竺凡垂眸,掩去眸中情绪:“有嫣儿在,会照顾好她。”
“唉。”乐昌叹出长长一口气道:“早听我的该多好,我早就说过,你们两个是没有结果的,如今,净是徒添伤悲。”
闵竺凡以手抵唇压住两声咳道:“遗诏一出,楚毓必有行动,你还是早作打算吧。”
乐昌看了闵竺凡一会,起身道:“好吧,我走就是了,何须赶我。”
闵竺凡将白玉珏紧紧握在掌心,闭眼却听到乐昌最后的一句话:“闵竺凡,临死的时候,你会不会后悔认识长期?”
五日后,兵变来得毫不突然。
国丧期间,入眼皆是苍白。
双方兵力势均力敌,整整战了七日,不知是哪队人马在郊西,用一把大火将城池掩埋,这场兵变终于被推向了顶峰,百姓的枯骨燃起了关西四万精兵的热血,乐昌振臂一呼,四万精兵自发入战。
这一日,于烟火下的城池中,楚毓穿一身黑甲,束戎装,骑烈马,被俘。
乐昌慢悠悠的骑着高大白马到他身边道:“你这兵变也太敷衍了吧。”
楚毓默然。
乐昌笑起来:“你还有什么遗愿?”
楚毓望一望天边流云道:“我想见一见她。”
乐昌缓缓收了笑意道:“有这个必要吗?”
楚毓道:“别无所求。”
乐昌勒马转身,叹息道:“这个……我却说了不算。”
之后三日,君天姒缓缓醒来。
“楚毓最后的愿望,便是见你一面。”乐昌留下这样一句话道:“他只能活都今晚子时,去不去见他,由你。”
君天姒叹了良久,终于还是于晚间到了楚毓的牢房前。
抬脚进去,正看到楚毓斟了盏酒,如今的楚毓穿着囚服,头发也披散下来,不见往日的神采,他抬眼看见是她,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愫,开口却带了两分笑意:“陛下来了。”
君天姒:“……”
楚毓见她未答话,便只是笑一笑道:“臣这身装束吓到陛下了?”
君天姒看着他,良久,低低开口到:“我已经……不是陛下了。”
楚毓执酒盏的手顿一顿,淡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过了子时,我亦不是执政了。”
子时……
君天姒心下黯然,想起乐昌的话,到了子时,楚毓怕是就要身首异处了。
楚毓看着她道:“陛下不必伤怀,臣这辈子除了做陛下的臣子,再没有其他的想法了,既然陛下都不在了,那臣留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用呢?”
“楚毓……”君天姒开口道。
“是陛下逼臣的,不是吗?”楚毓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笑出了声。
君天姒后退一步道:“不,我没有……”
“怎么会没有,陛下忘了吗?”楚毓一字一字道:“是陛下现在臣面前上演了一出假死的好戏,臣为陛下谋划那么多,陛下却还是要退位?”
君天姒扶住门框,终于出声道:“够了楚毓!够了!你到底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君天姒缓缓闭上眼:“什么沈承意,什么胭脂红,什么大宛郡主,什么夜沁,什么……为了朕,你不觉得荒谬吗?你有哪一件是真的为了我?”
君天姒顿一顿道:“你总是你是为了我,要我相信你,可说到底,是你不相信我啊,皇兄。”
楚毓一震,良久,才抬起头道:“你……”
“皇兄,”君天姒笑起来,语气却越渐苦涩:“你可知我为何一向愿意与你亲近?愿意相信你?那是因为我知道,你才是这江山该有的继承人。”
“惠太妃以为我不知,可我很小的时候,听见她梦语,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原来大君真的是有一位皇子的,那就是你啊。”
“所以,我愿意,我愿意和你亲近,想着将来某一日,可以将这江山亲手还给你,可谁知……”君天姒笑起来,“可谁知……”
楚毓默默地看着她,忽然笑:“我原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君天姒默然。
楚毓道:“你说的都对,只是一件事,你说错了。”
君天姒缓缓抬眼。
楚毓晃了晃酒盏,将酒一饮而尽:“从来都说最信任的认识我,可到头来,最不相信我的,是你。”
君天姒:“……”
话到此件,竟再无什么可续,楚毓望一望远窗外的幽月:“陛下以后有何打算?”
君天姒默一默,摇头道:“只要离了这深宫,要什么打算,高山暮雪,广漠平原,哪里不是归处?”
楚毓听了,顿了片刻道:“也好。”
君天姒默然,转身欲走时,她听见楚毓淡淡道:“此番我和闵竺凡都去了,陛下在外要诸多小心。”
君天姒顿住脚步,回身望着楚毓,张了张嘴:“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楚毓缓缓垂眸:“果然是不知道的。”
君天姒轻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真的想知道?”楚毓看着她道。
君天姒愣了片刻:“你……”
“陛下,臣也很累了,何不也给臣一次重新活过的机会呢?”楚毓望着她道。
君天姒望着他,一步步上前,将小包药粉放到桌上:“只要你告诉,你刚刚是什么意思……”
楚毓看着她:“十年前,闵竺凡身上的无力回天是我下的,药性也只有我最清楚,百越的曲老先生医术高超,十年的时间,几乎要将他治愈。”
“所以呢?”君天姒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丝的颤。
楚毓道:“所以,我借沈承意的手带将陛下去了夜沁,此毒畏寒,他去了夜沁,也就相当于半条腿迈进了鬼门关,之前种种,算是废了。”
“不……不可能!”君天姒道:“不是还有,还有漱髓丹。”
楚毓笑起来:“漱髓丹亦是我调制的,林水苏是我的人。”
君天姒眼睛睁大。
楚毓又道:“放出漱髓丹的消息,一是为了让闵竺凡放心前去夜沁,二则是为了……”楚毓轻笑一声:“漱髓丹既是我调制的,自然是专门为闵竺凡制的,茫茫雪原,他很有可能会随时发病,一颗漱髓丹可助他完全压住毒性三日。”
君天姒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那三日之后呢?”
楚毓看向她道:“三日之后,便会再次毒发,至多一月,便会毒发身亡。”
君天姒瞬间觉得难以呼吸,她微弱的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道:“他应该……他应该没有……”
楚毓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低低垂眸道:“他当然服了药,不然是谁将沈承意带到雪藏刑场,陛下的身边的呢?”
“你说……什么?”
楚毓抬眼道:“陛下,闵竺凡已经时日无多了,怕是就在今夜。”
一场大火劫后余生,关西行宫荒凉得吓人,君天姒赶到闵竺凡的住处时,乐昌正从里面出来,两人撞了个满怀。
君天姒眼里的震惊、愤怒、担心,悉数落在乐昌眼中。
“你……”乐昌摇摇头,苦笑道:“到底还是来了。”
“他怎么样了?”君天姒紧紧抓住乐昌的手臂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乐昌看着君天姒:“我早就同他讲过,他不告诉你,你也会知道的,只是这时间比预想的,竟早上了这些年。”
君天姒再听不进其他,抬起脚走到门边一下将门推开,月光倾泻下来,泪水瞬间滑落,君天姒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去,她看到床边落地的白绢上满是咳出的血迹,一块一块像是有人在她她心头挖了一块又一块,她抬起手捂住嘴,却发现床上早已没了闵竺凡的身影。
“你来晚了一步。”乐昌跟她进来道:“此刻,他怕是已经……”
“我不相信。”君天姒以手掩面,缓缓蹲到地上道:“什么都别说了,我什么都不相信,我再也……再也不相信了。”
夜风将窗棂吹起,天上只一钩月,两三点星子,再无其他。
贪嗔痴恋,皆是枉然。
痴儿啊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