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旸一拍脑袋,却转了话锋:“还是真巧极了,杜三胖今早过来,托付给哥一串钥匙,说他手头有一排别人抵债的宅子不及租出去,他自己是大年初三就要赶去西京柜上的,身边那徐管事又下了南边探亲三两月回不来,故而托哥节后代办。就在纪府东边的三七巷那一片,好地方吧?还租什么?随便挑一间住着,三胖要知道哥租宅子给大哥,才三个月还敢收钱,不定怎么骂哥。”
“那太好了,代我谢他。”
“谢什么,镇远军公中私中的汇划是如何先后转去的杜记?三胖心中是有数的,他谢你且不及。”
唐糖笑:“那是皇帝看得中杜记,我实在未曾出过半分力气的。”
“得了,你们唐府同赵氏的那一本旧账,三言两语,哪个分说得清?”
唐糖一愣:“何出此言?”
“这不是有回听……说、说那百年老账要能翻一个明白,你那昆仑故土……”
宝旸顿住了,他忽而意识到,在唐糖跟前提这些未免残忍,而今莫说她那神秘莫测的故土,纪陶本是属于此间的人,此刻又身在何方呢?
要放在五年多前,什么长生之术,什么高祖百年前曾踏足过的昆仑幻境,别说赵思危不信,这些都是让他裘宝旸嗤之以鼻的奇谭罢了。
然而眼前这位,生得也实在不像是两个五岁孩子的娘啊。比之当年,糖糖身上固然脱却许多稚气,可人人都为岁月相催,瞧她的眉梢眼角,却何曾找得见一丝岁月风霜的印记?再联想昔日的唐岳嵩……
难怪皇帝要在西边建那个放生池,连一向只信自己的自大狂都信了邪,世间还有谁能解释此中情由?
他那句支支吾吾的话教唐糖听来,却是别样地愣了一愣,不会有旁的人告诉宝旸这些,赵思凡、必是赵思凡……只是她又是从何而知?
裘宝旸对这个皇帝的熟知远不如唐糖,按说赵思危待这妹妹再容忍,兄妹之间究竟还是存着许多疏离芥蒂,绝不能无话不谈到了这个地步……
“宝旸,你是不是从五公主处听说过些什么!怎不早说?”
裘宝旸莫名委屈,骤然红了眼眶:“哥……知道什么,能不告诉你么?”
当日宝旸身在别处,旧昆仑城内发生的惨事,他自唐糖这里略听过些,镇远军中流出一些,再由裘全德从席府带回来一些,裘宝旸原也是靠七拼八凑获知的全貌,他所知道的不可能比唐糖更详尽。何况裘老大人从来教导儿子:事涉赵氏家丑,原当全作不知才好。
宝旸是直肠子,唐糖知道他根本绕不过赵思凡,倒也并不欲难为他:“也是我想多了,你方才陡然说起那昆仑之谜,我还道你近日经手过什么要紧的旧卷宗……”
“唉,哥真是信口一说,思凡想必也是偶发一叹罢?明日初一,不宜洒扫,哥索性这会儿就去找人预备齐妥,大嫂明早才好入住。以南首那栋为最佳,哥便代为做主了。”
“好好,实在有劳。”
裘宝旸心头不大好受,他要真知道什么,冒死也得告诉她啊。以唐糖的神色,思凡难道当真有事瞒着自己?不会罢,事关纪陶,思凡当不能够……
这些年经了太多,宝二爷的心思愈发的豁朗。
好花不常开,好宴终须散,一辈子睁眼闭眼便过去了。纪陶这个媳妇样样都好,就是那死心眼的劲头,怎么就多少年如一日。
三爷这般通透个人物,在天若是有灵,怎也不教他媳妇变通变通呢?
他抹抹眼睛:“劳什么,哥走了,明早见。”
他还不及走,纪二倒是先他摔门出去了。
裘宝旸啐一口:“只许州官放火,自己一身的臭毛病……横竖同路,糖糖你也难得回来,我们同走罢。”
唐糖半打趣半告慰,同语珠道:“无须理会,我家府上是爷爷说了算,爷爷不发话也有我大哥当家,再无旁人说话的份。嫂嫂休要见怪,这么个小叔子,真还不如个怪脾气的小姑子呢,后者好歹还可嫁出去的……”
纪伯恩急打手势:你不要吓唬她!
小醉忽而冒个脑袋出来:“那我们将二伯父嫁出去!”
唐糖“嘘”一声,大宝猛地捂住了小醉的嘴,众人哄笑,这下总算将满心不安的语珠逗乐。
漫天碎雪,爆竹声愈发热烈,后巷的烟花照亮了半片夜色,有小孩子跑得近了也想来观烟花,冷巷亦渐渐喧嚣。
唐糖想,小醉的话不无道理,纪陶这会儿若真回来就好了,赶紧替那瘟神寻个伺候得起他的去处,早早打发了,不要妨碍大哥新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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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九那天夜里,唐糖终于造访了一遭皇宫。
宫里过年的气氛实在不如宫外来得浓重,上书房廊檐下只挂了两盏红灯笼,反将这寒夜衬得格外孤清。
赵思危这夜有些伤风,书房虽升了火盆,他身上依然裹得极为严实,见了唐糖他强抑欢喜,面上却是绷着,说的硬话:“田书吏飞檐走壁的功夫如今倒很见长。”
唐糖陪着笑:“是皇上约了我前来,自然行了许多方便,不然我活着是一定进不来的。”
“这般阿谀朕,是打算先礼后兵,好作法收了朕么?”
唐糖没理:“皇上那晚上要的佛珠,我身边正巧就有,今夜便带来了;我要的东西,皇上一定也备妥了罢?”
赵思危嗤一声:“我倒不知你几时从了商,染得满身商人的市侩气?同朕就只有交易可讲么?随便絮两句无关紧要的废话就这样难?”
“呃……”切,最先标榜自己绝无废话,事事只讲交易的人不就是赵思危自己?
赵思危摊掌:“佛珠呢?还不快快拿来。”
唐糖大方递出去,赵思危接来手边只那么轻轻一掂,都未曾凑近了嗅,便觉一阵清冽清幽之气。
他扫了眼那珠串之上的细淡光泽,猜测是唐糖自己佩戴的旧物,总算有些得意,纳入袖中,声音略带些瓮声瓮气:“朕那夜就说了的,求你这串珠子,只为夜里数羊计数之用。你给我再上品的西域沉香,朕也只当寻常朽木的收,可别指望打什么如意算盘,以为送了个重器给朕,朕就得投桃报李。朕横竖是不识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