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糖奋力调那一碗药,直至汤色由浅白变深棕,她探一探温度刚刚好,转头就端了去:“喝罢。”
纪理一直埋头奋笔,头也不抬,强压怒意,低哼一声:“你要我怎么个喝法?”
唐糖全然会错了意,喝法……
她直接想起了梅子酒,这个人就是这样别扭的。她沾口药尝一尝:“大人,其实口味还不错啊……”
纪理头仍未曾抬:“哼,有工夫说这些风凉话,不如坐我身边,帮忙将这些塔身图描一套下来,唐小姐平常做机巧时,手绘的那些图尚可入目。”
唐糖只一味盯着药碗,奋力一捏拳头,一不做二不休,咕嘟抿上一口,凑去捧起他的脸,撬开……就这么渡过去……
他懵懵受了那一口,掷笔厉骂:“疯丫头,药是可以浑喝的?”
唐糖难得见纪二这副狼狈形容,连嘴角都挂了药汤,觉得煞是有趣,便凑了去舔一舔:“口味真的还好,微苦带酸,酸里带甜,甜中犹带酒香。就和大人这个人一样,初看糟糕得简直不堪下口,须得慢慢品,才觉出……其实别有洞天。”
“哼,真是愈发的会骂人。”
“我这样有难同当,二哥哥竟不领情么?”
“这种有难同当不要也罢。”
“不由得你不要,乖,一会儿找糖给你吃。”唐糖只道他讳疾忌医,不予理会,边哄着他边又抿一口,捏了他鼻子继续渡药汁。
初时他自是抵触得要命,她送了进去,却极调皮地溜溜地往内一滑。然而药酒的汁是暖的,本来烦躁极了的身心,被她这么一撩,倒似是开了一息之火在那儿慢慢煨着,渐渐煨酥了,再后来……便浓得化不开去,相融无间。
这一碗药实在也太少,顷刻便渡尽了。
“好啦,又不苦,一会儿再寻糖给你吃。要描图对么?没问题,大人这里可有炭枝?笔墨也一并借我用用。”唐糖圆满地替彼此擦了唇角,立时提了笔,着手投入替他干活。
他浑身上下瞬时空落落的,却偏生因了热药酒下肚,呼呼冒火。
“哼,你先过来。”
唐糖已然铺开了纸,看他的别扭样子十分难受,抹了眼睛劝:“过来作甚?不要了。同我还这么死要面子,你再怎么丢脸,我总是疼惜你的。”
他气死了:“你过来再说……”
“我发誓今天绝不会再碰一下大人!”
这个小混账。
“我知道你可以,但我也知道你方才分明是痛的……”
“你懂什么。”
这种事情如何同她解释!
“我不懂?我知道你有伤,回家这几日夜里睡不好,我特意寻了很多医书来看。我还知道……这种时候气血上逆下窜,最易错行,于旧伤十分不利。二哥哥,咱们真急这一时?慢慢来不好么?”
她还看了书!他真是连脾气都没了:“哼。”
唐糖埋头描塔身图,装作漫不经心道:“我能跑了么?照裘宝旸的话,我被你勾得五迷三道的,自打出了那个墓,心里头全都是你,疯了似的。”
唐糖很执拗,他只得试图平心静气,忿忿重新提了笔:“我竟不知自己有那么好。”
“谁说你好了?”
“……”
唐糖抬眼看看他:“也不是没一点好,大人十分接地气。”
“唐小姐不必说得如此委婉。”
“好罢,就是臭毛病一堆,故而一伸手就摸到了,踏踏实实,有血有肉……”唐糖正笑着要伸手去抚他的脸,却忽然惊唤:“真的有血……大人在流鼻血!”
她急寻丝绢去替他擦拭,他却早就不以为意伸指摁住了印堂。被擦去的血迹极少,鼻血很快就被他自己止住了。
“是药不对路么?大人似乎也经常……流鼻血?”他处理的手法熟练极了的样子,她以为只有纪陶从小易流鼻血,并未曾听说过二哥哥也是如此。
他不语。
唐糖很是自责:“要不要躺一会儿?”
“不必,你给我找一壶凉水来喝。”
“大冬天的……”
“那就算了,反正将我弄死,你们这伙人就全都安心了。”
唐糖心疼极了:“我去给你倒水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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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崔先生绝不是庸医,从唐糖那里闻知纪二流鼻血的事,纪方很是替人家委屈:“二爷无论如何不肯依了崔先生诊脉,光靠望诊,确然是不准的。”
崔先生很是自责:“想来老朽还是大大地用错了一味药。”
纪鹤龄却道:“纪方,往后不必一意迫着老二吃药,他不诊便不诊,不吃药便不吃药,他自己有分寸。”
纪方劝:“可是二爷的旧伤……”
“有了媳妇什么伤都好了,小孩子听我们一帮老头在这儿谈论他们这个,还不被我们羞死。听我的往后不用管。”
纪方也十分心疼二爷鼻血:“二爷从小到大,这还是头回流鼻血……”
“咳……这事你也不必告诉糖糖,且让她心疼着,臭小子就受用了。”
纪方今日到底是好心办了坏事,遂一一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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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糖帮着描那些塔身图,一直描到夜里方才完工,见纪二也是伏案许久,拍拍他小声问:“喂,你困不困啊?”
纪理虽然同她有些置气,这日的事情也确然是堆积如山,此刻道:“唐小姐先去睡好了。”
“一、一同……回罢?”
纪理冷眼盯着她:“唐小姐什么意思?我忙得要命。”
“大人明日不是还在府上么?总要回去休息的。”
“我向来宿在书房。”
唐糖小心推推他:“真生气啦?”
他闪一闪:“没有。”
唐糖厚着面皮道:“大人今天流了鼻血,夜里总不好缺人照应。”
“林步清自会照应我。”
“大人不是已然被他气死了?”
“气死我的人究竟是谁你最清楚。哼,总之我不想回房。”
这个人还真是别扭:“那我宿在这里。”
“宿在这里继续气我?”
“大人不是不让我同去西京?”
早餐后同回西院,纪二告诉她西京的情势复杂,他自顾不暇,故而打算只身去了,反正年前就会回京。
唐糖想着少白府这里的差事自己还挂着,并没有辞,裘宝旸也确实仍需她帮忙,故而一一向纪二报备了下一步查案的打算,见他全无异议,便盘算安心留京,迎候新年。
“对……你不要去。”
“大人几时出发?”
“等齐王信。”
“也就是随时要走的。”
“嗯。”
唐糖二话不说便去软榻上躺下,脸别转到里塌上,声音委屈:“那我就宿这里,包养的事宜都谈妥了,头天晚上就让我落空,说到天边没这个道理。我睡了,大人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