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白玉整整衣裳往这边过来,果然是英俊潇洒,旁边的夫人们一个个不住的打量着那小白玉,交口称赞:“瑞喜班倒是养了个好小生,以后定能做台柱子!”
文班主笑着答道:“正准备扶他上去呢!”说话间,却感觉有道目光紧盯不舍,不是望着小白玉,而是看着他。
他隔自己这么近,近得仿佛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容三奶奶的眼睛牢牢的盯住了文班主,这么多年没有见到他,他依旧还是那样风采翩翩,即使岁月已经将他年轻的面容变得蒙上了风霜,可他依然还是当年的那个他,那般真实的站在自己身边。
用力的握着手里的帕子,容三奶奶僵硬的坐在那里,完全不知道旁边的那些贵夫人们在说什么话,她只是抬着头,一双眼睛盯住那个曾经的侧影不放。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文班主偏过头来往她这里看了看,目光有一丝停顿,又飘忽着往一边溜了过去,这让容三奶奶心里一阵慌乱,莫非她变得太多,以至于他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相宜一边漫不经心的与旁边的夫人说了两句话,一边暗地里打量着容三奶奶的神情举止,心中已然有数,这文班主定然以前和容三奶奶曾经有过往来,若小桃红真的跟淑华有几分相像,那淑华的爹也有可能是他。
小桃红现在还被那些老爷少爷们拉着不放,就听屏风那边各种猥琐的言语,听得相宜都觉得有些难为情,偏偏那个小旦和小桃红却一点都不以为然,两人正周旋在那些人中间,嘴里说的话甜蜜蜜的,那声音似乎还会打弯,转着往人的耳朵里钻。
“文班主,且让那些女孩子过来,我要重重打赏,尤其是那个唱小旦的,扮相好,嗓子清亮,我挺喜欢。”相宜望了望文班主,他似乎做这一行做习惯了,十分老到,夫人们这边放的都是男戏子,旦角都送到老爷们那边去了,这样才能挣更多的赏银。
听得相宜说有赏,文班主笑得合不拢嘴,赶紧到那边赶着将几个女的带了过来,演杜丽娘的旦角走在最前边,后头跟着演丫鬟梅香的那个小桃红。
相宜紧紧的盯着那张脸,脸上全是油彩,可那双眼睛却依旧能看出有淑华的影子。
若是秋华先没告诉自己,那小桃红长得跟淑华相像,相宜也会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现儿心中预先知道了这事,再去看那穿着浅红色衣裳的小丫头,心中就十分有数了。
像,真有些像,即便是上了厚厚的妆,都能看出相像来。
容老夫人喊了旦角上前,打赏了一个银角子,又让小桃红到前边来,眯着眼睛看了看,她有些面熟,却记不起在哪里看见过,指着小桃红问身边的容三奶奶:“这孩子有些眼熟。”
容三奶奶“啊”了一声,回过神来,看了看淑华,也觉得眼熟,可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淡淡的笑着答了一句:“只怕是哪次听堂会见过罢。”
说完这句,她心中忽然惴惴不安,用手压住了自己的胸口。
她想起来了,那次淑华过生日,正是喊的瑞喜班,人家都说里头有个小丫头长得跟淑华像,莫非就是她?过了两年,这讨钱的小丫头也能上台唱戏了。
容大奶奶在旁边不紧不慢说了一句:“母亲,前些年淑华过生,您叫管事妈妈给她喊了个戏班子,是不是同一家?”
被容大奶奶一提醒,容老夫人也想了起来:“可不是,我也记起来了,那时候有个讨赏钱的小丫头子长得更咱们淑华有一点像,你们都说呢。”
提到淑华,容老夫人有几分黯然,她向容老太爷进言,要将淑华放出来,容老太爷这次就是不肯,拍桌打椅的骂了她一顿:“还不是你给惯的!上回在宝相寺就出乖露丑,被人抓着和那高家少爷在后山约着说话,在家里关了不到一个月就放出来了。这次越发的闹得大了,你还想护着她!”
容老夫人被容老太爷训斥得无话可说,只能回去告诉容三奶奶,稍安勿躁,再等一个月看看,现在是不可能放出来了。
容三奶奶听了失望,可也不敢造次,生怕到时候惹火了容老太爷,到时候灌一贴药给淑华,那可是弄巧成拙。就这样,淑华没出来,这议亲的事情也暂缓了,什么都没动静,就单单等着汤饼会动手。
只是汤饼会也失手了,容三奶奶十分惆怅。
怎么就给她躲过去了呢?容三奶奶神色阴郁的望了望相宜,心中将方嫂骂了千百遍,要是没有她在旁边,肯定是躲不过的了。
她瞟了一眼那边的小桃红,心里扑腾得厉害,小桃红该是他得女儿吧?他竟然跟别人成亲了?心中好一阵酸涩,浓浓的醋意从心底翻江倒海的扑腾了起来。
第十二章
日头慢慢的往西边沉了下去,湖水里边倒映出一抹嫣红的影子,灿灿的光华从水中腾了起来,滟滟的入了人的眼睛。
不知不觉,已经是申时末刻。
锣声敲得慢慢的低了下来,帷幕拉起,小翠喜跑了出来向老爷夫人少爷小姐们鞠躬:“今日戏文唱完,恭祝各位老爷夫人少爷小姐身体安康,万事顺意,若是觉得瑞喜班唱得还能听,可以去西树胡同那边找我们瑞喜班,门口有两棵大紫槐树,很好认门!可以派管事约好唱堂会的时辰,到时候瑞喜班一定卖力,让老爷夫人少爷小姐们好好乐呵一场!”
台下众人听着这小翠喜一口气跟泼水一般,哗啦哗啦的就将那话说得流流畅畅,不由得喝彩:“小丫头可真伶俐。”
文班主在旁边眉开眼笑,他这是在暗地里告知那些有意思的贵人们,若是看上了旦角或者小生,想要出钱包个晚上的,就可以去紫槐胡同那边找他了。
小翠喜说完,这戏也算是唱完了,文班主带着戏子们从角门那边出去,雇了辆马车回了西树胡同。
吴香兰见着竟然坐马车回来的,又惊又气:“怎么这般乱花银子!”
小桃红笑了笑:“娘,今日爹收了不少银子呢!”
回到宅子里边,将容大奶奶的大红封赏和戏子们得的打赏都拢到一块,盘算了下,竟然收了将近二百两银子。文班主见着这一堆银子很是欢喜,每人发了半两银子,生角和旦角给了一两,其余都交给吴香兰收了起来:“先收着,记得明日早上去集市里割几斤肉来,大家放开肚子吃一顿。”
见了银子,吴香兰总算是宽了心:“这京城真不比其余地方,在这里唱一场可比得上其它地方四五场还有多!”
文班主得意道:“你以为只有这一点?我见着有几位老爷都对咱们那小怜香和小桃红有意思呢,大白天的不好直说,只怕晚上便会送帖子过来!”
吴香兰听了脸色一变,揪住文班主的衣袖,声音有些颤抖:“小桃红是咱们的女儿,她十三岁都还不到,你怎么能……”
文班主横了她一眼,将她的手拨开,声音有些不耐烦:“吃了唱戏的这碗饭,迟早就出来做那暗娼的活,你还打算大小姐一般把她养大再出嫁不成?你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此时便想不开了!”
他的话就如一把小刀般割着人的心,吴香兰望了望自己男人那张满不在乎的脸,怅然若失的坐了下来,一双眼睛呆呆的望着文班主:“我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自然知道,所以这才不想让女儿走我的老路,现在咱们有吃有喝,难道便一定要将小桃红推出去卖给人家不成!”
“有人看得上小桃红便是好事,就看他可以出多少银子。在戏班子里清白迟早不保,不如选给对咱们瑞喜班最有利的一种!”文班主见着吴香兰眼里渐渐的透出了些水雾,不由得暴躁了起来:“你委屈什么,只怪自己命不好,生在这戏班子里边!”
到了晚上,有人拿了帖子来敲瑞喜班的门,文班主接过帖子一看,里边夹了一个纸封,打开一看,包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那送银票来的长随见文班主以询问的目光望着他,抬起头来傲然道:“我们家老爷看上了小怜香,这五十两银子便是她今晚的度夜资,若是答应下来,我便去雇台轿子过来,抬她去别院,明日一早便将她送回来。”
文班主弹了弹那张银票,有些惊奇:“你们老爷就只出这点银子?京城里怕不是这个价儿罢?”
“这是给你们瑞喜班的,小怜香那里,就看她服侍老爷满不满意,老爷另外有打赏!”那长随眼神里有几分蔑视:“这戏子比青楼的姐儿又能身价高到哪里去了?五十两银子已经不算少了!”
文班主低头不语,想了一阵便叫人将小怜香唤了过来将这事儿告诉了她:“这五十两银子,你拿十两,交四十两到瑞喜班,你若是愿意,便跟着这长随去老爷别院,若是不愿意,那我便打发他回去。”
小怜香略微思索片刻,点了点头,跟着那长随走了出去,文班主看了看那张银票,叹了一口气:“京城的老爷手也紧得很,还以为怎么着也该出一百两银子呢。”
再等了一段时间,又有个上门的,只可惜还是约小怜香的,文班主见着小怜香走俏,将价格抬高了些:“我们小怜香,卖艺不卖身,若是老爷一定喜欢,想要她陪,那我便还得好好的劝说她才行,只是这银子可不能少,怎么着也该一百两上头去,我们小怜香可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那长随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我去回了我们家老爷。”
望着那人转去的背影,文班主坐在桌子边低沉不语,多少年来这么过来了,从最初的惊慌不知所措,到如鱼得水,甚至盼望着有人暗地里送帖子过来约人。他的第一次给了谁?文班主闭着眼睛想了想,似乎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夫人,身子很丰硕,他怯生生的站在床边,瞧着那团白花花的肉,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可后来他慢慢的知道了这里边的诀窍,知道如何将对方服侍得舒舒服服,因着他能假扮出情意款款的模样,于那一方面又有自己独到之处,不少女子都为他倾倒,甚至还有闺中小姐不惜一切想要和他在一起。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虽然在这上边做得风生水起,可却还是砸到了这上边,杭州贾府的小姐缠上了他,甚至想要与他私奔,贾夫人扔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给老班主,目光却瞥向了他,眼神冷冽:“你只不过是个戏子,我想要你死,很容易,和碾死一只蚂蚁差不多。你们瑞喜班拿着这钱滚出杭州,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们!”
瑞喜班的老班主长叹了一口气,接过银票愁眉苦脸的朝贾夫人行了一礼,随后便带着瑞喜班离开了杭州。老班主也想过要将他赶出瑞喜班,可老班主的女儿吴香兰却哭哭啼啼的拦在他面前:“父亲,女儿已经有了身子,是他的孩子!”
一切就这样定了下来,老班主给他们简单的办了亲事,他继续是瑞喜班的台柱子,而且又多了几重身份:老班主的女婿、吴香兰的男人、小桃红的爹。岁月就如消失掉了一般,十多年转眼就不见了,现在的瑞喜班,老班主已经过世了,新班主姓文,班主娘子姓吴,他们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这么多年过去,再回忆前尘旧事,文班主忽然心中一片空虚,这辈子虽然也不算白活,几乎没有愁过吃穿,也睡过不少女人,可究竟还是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些见不得光,又似乎少了什么东西。今日杨府唱堂会,除了一位夫人,其余人的眼睛都往小白玉身上瞅,他以前的光彩渐渐褪色。
他没敢仔细看,匆匆一瞥,只觉得那位夫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很是熟悉,她那双眼睛紧紧的盯着自己,让他心里有些不自在,莫非是在哪里遇到过的风流债?或许她还会找了过来罢?文班主想到此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来,莫非自己在这京城还能继续有一段香艳的来往不成?
这一两年间,文班主也有过一两段香艳过往,只不过碍着吴香兰与自己的情分,都是露水情缘,一般是白日里头到外头弄弄捏捏,即便约的是晚伤,到了半夜也必然回家。
京城里的夫人,应当要比那小地方的夫人给银子多罢?文班主现儿心里全是银子,再也没了香艳的想法。女人脱了衣裳不都就那样,也没什么好想的,主要就得看燕子给得够不够,瑞喜班一年里头能唱五六十日堂会已经算是不错,这五六十日里哪能挣出班子一年的吃穿用度来?怎么着也得从这些上头捞银子。
夜已深深,天幕上点缀着数点清冷的寒星,初三的夜里只有一线残月,就如九华帐上金质的弯钩,挽住天空上飘过的淡淡云彩,四周的一切都是那般宁静,只有那春虫蛰伏在草丛里,不时发出一丝颤抖的叫声。
“大嫂,你可听看到了那小桃红?”秋华急切的望着相宜:“是不是有些相像?那次她没上妆,我们看得清清楚楚,跟淑华几乎是一样样的。”
相宜点了点头:“我瞧着也确实像,只不过光只是说像还不行,咱们还得有人证物证。”她轻轻拿起茶盏,心中烧着一团火,容三奶奶竟然真敢打承宣的主意,自己怎么样也不能放过她。
卢世飞已经将那婆子捉住,为了不打草惊蛇,大家都只是说那婆子逃掉了,先将婆子送去了刑部,借了一间大牢关押起来,这几日由卢世飞加紧审问,一定要她招供出这幕后的黑手,再加上与戏子私通这事情,容三奶奶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