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声音一下抬高起来:
“天下万民都是**君王的私产,因而臣的职位是君王任命的,责任也是君王指定的,臣所管理的一切都是君主私人的,理所当然要处处听命于君主,那么道学家们一贯高挂在嘴边的‘君忧臣辱、君辱臣死’也就不奇怪了,在这些种种束缚下的臣只能把大部分精力都耗在如何揣摩上意、如何升官发财上去了,不到天下纷乱得已快要危害到他们自身利益的时候,他们是不会甘愿为百姓做事的。”
丁云毅连声称是:“我听说南雷先生还建议恢复宰相制度?”
“是,我在许多场合都曾经说起过。”黄宗羲丝毫没有否认:“限制君权的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设置宰相。有明之无善政,自皇帝罢丞相始也。古者君之待臣,臣拜,君必答拜,彼此是平等的。秦汉以后废而不讲。然丞相进,天子御座,在舆为下,还多少保持着主客的关系。现在罢除了宰相,就再没有人能与天子匹敌了。这样,天子就更加高高在上,更加奴视臣僚,更加专断独行,为所欲为。其次,按照封法制度, 天子传子,但天子之子不皆贤;在这种情况下,幸赖宰相传贤而不传子,足相补救。可是在罢除宰相之后,天子之子一不贤,更无与为贤者矣。这样,势必会给国家和百姓带来无穷的灾难……他越说越是兴奋:“再次。废除宰相后设立的内阁大学士,其职责只是备顾问以及根据皇帝的意旨批答章奏。内阁没有僚属,没有力事机构。其事权很轻,根本不能与昔日的宰相相提并论,内阁既无实权,而天子又不能或不愿处理政事,于是就依靠一群凶残的宫奴来进行统治,这就出现了明代为害至深且巨的宦官专权。”
“那依先生之意该当如何?”丁云毅淡淡地道。
黄宗羲早已胸有成竹:“当设宰相一人。参加政事若干人,每日与其他大臣一起,在便殿与天子共同议政。章奏由天子批答,天子不能尽。则宰相批之,下六部施行。更不用呈之御前,转发阁中票拟;阁中又缴之御前而后下该衙门如故事往返,使大权自宫奴出也。此外,宰相设政事堂,下分若干房,分管天下庶务;凡事无不得达。设立宰相,是一种限制君权过分膨胀的有效措施。但它并不是责任内阁制。因为皇帝仍然大权在握,仍然是名符其实的国家首脑。”
这点丁云毅倒并不是太赞成的。
明朝的内阁制其实是非常先进的。虽然表面上废去宰相,君主独断专行更加厉害。实际上发展的结果却是,君主行使权力时在制度上受到的限制比过去更大,想要独断专行的困难更多了。
当然,在实际执行中这些制度总要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而发生错误,这就不是制度本身的过失了。
但丁云毅心里虽然这么想,却并没有在黄宗羲的面前说出来。
黄宗羲却接着说道:“还有一个便是学校的问题。要使学校成为舆论、议政的场所,是限制君权的又一措施。设立学校,不仅是为了养士,更不是为了科举。而是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而后设学校之意始备。具体而言,就是一方面要形成良好的风尚,使朝廷之上,闾阎之细,渐摩濡染,莫不有诗书宽之气。另一方面,则形成强大的舆论力量设法左右政局。只有这样,才能使盗贼奸邪,慑心于正气霜雪之下,君安而国可保也。太学的祭酒,应择当世大儒充当,其地位应与宰相相等,每年的初一,天子与宰相、六卿、谏议等都得前往太学。”祭酒南面讲学,天子亦就弟子之列。政有缺失,祭酒直言无讳。郡县的学官,也由名儒主之。每月的初一、十五,大会一邑之缙绅、士子;郡县官亦须前往听学官讲学,而且执弟子之礼。”
丁云毅微微点头,黄宗羲的这一设想,虽然在现在是不可能实现的,然而却是难能可贵的。君主立宪方案,在黄宗羲这里已经有了最初的萌芽。
“天下的是是非非都来自于朝廷。君主所推崇的,人人都认为它正确;君主厌弃的,大家都口诛笔伐而唯恐不及。像记账、采购、搞活动、抓治安这些具体事务,都交给底下官员去处理。在这种环境之下,偶尔也会出个把人才,于是大家都觉得学校没什么用处。其实他们所谓的学校,只是一个混日子的地方,人人利欲熏心,总是以执政的好恶来指引自己的学术方向。这跟真正意义上的学校实在没什么关系。而具有真才实学的人,往往都是自学成材,跟世人所谓的学校也没啥关系。所以,所谓学校造就人才这种话,基本上就是扯蛋!”黄宗羲此时的话很有一些愤世嫉俗:
“东汉的时候,全国有大学生三万人。他们议论国事既尖锐又深刻,不替当官的开脱。当时的高官们都很怕被他们议论。宋代的时候,大学生们跪在朝廷门前,击鼓请愿,要求正直的李纲出山。上古时代的那种学校遗风,也只有在这两个例子里可以看到点儿影子。如果当时的执政者能把学生们认为是不正确的加以改正,那么邪气就要被正气压倒,君主平正国家才能屹立。但是很多人却把东汉、宋代大学生这些事情看成是亡国之兆,却不知道国之所以灭亡,正是因为打压言论、拘禁异议人士造成的,而这些举动,都是对学校追求真知的传统的一种破坏,怎么能怪学生们故意捣乱呢?
天生出这么些老百姓,把对他们教育和养育的责任托付给君王。可是。配给田亩的制度荒废以后,老百姓自己买地谋生。而君王还要强征赋税来骚扰他们;教育名存实亡了,老百姓失去教育机会。而君王还要用这名利来诱惑他们。这岂不是太没良心了?可是君王还要攥着个虚名,称什么君父、君父的,这无非就是在那欺骗无知的百姓罢了!”
他越说越是愤怒,越说声音越响,到了后来简直就是在那拍着桌子说了。
丁云毅微微带笑听着,黄宗羲。怕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愤青了吧?
这样的人自己一旦用了,倒是一柄双刃剑。用好了,能给予自己莫大帮助,用得不好。反而会割伤了自己。
不过在黄宗羲的想法里,反对单一的科举取士,主张使用多种渠道录取人才,以制度防止高官子弟凭借长辈权势在录取过程中以不正当的方式胜过平民。扩大了录取对象,包括小吏,会绝学,包括历算、乐律、测望、占候、火器、水利等等的人,上书言事者等等。
这一点倒是大对丁云毅胃口的。
把自己心中所想的一一发泄完,黄宗羲如释重负的出了口气:“我久在这里,不曾对人如此一舒心中所想。今日倒让先生见笑了。”
丁云毅淡淡笑道:“先生乃大才也,为何却甘愿避居于此?”
“倒也有人推荐我来福建投效福建总兵丁云毅。”黄宗羲一点也没有隐瞒:“但我想着他乃一介武夫,焉能看得上我这个只会空发牢骚的书生呢?”
“这也未必。”丁云毅摇了摇头:“那丁云毅虽然是一介武夫,但对你们这些读书人却尊敬得很,他便和大儒张溥也是好友。以先生的才能,何不去试一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