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中有恶蛟,专挑痴情女子来吃。”十三四岁的少年背着一把鲜艳的纸伞,坐在江树上,对着树下的豆蔻女孩子张牙舞爪。
“瞎说,这句话在镇上不知道流传多少年了。”树下的女孩丝毫不怕这个被人嚼烂了的故事,“可谁都不曾见过,只见过江边那个江神庙,里面有个蛟王爷而已。”
少年从树上一跃而下,定在女孩面前,盯着女孩雏菊长开一般的清新容颜道:“待我拜师那天下第一的李先生,也练成天下第一,御剑携你飞过这江头,那老蛟要是敢露头,我便替你一剑斩了它。”
少年声音清冽,却铿锵有声,将背在背上的油纸伞摘下来,使作剑状。
少年像是笃定面前的女孩必然痴情一般。
豆蔻少女脸色一粉,一把拨开油纸伞,娇嗔道:“好个不要脸,李先生是天下第一,你也是天下第一,那到底谁才是天下第一?”
少年尴尬一笑,笑声不失少年应有的爽朗。
少女明媚娇俏,脆生生中夹杂着清新妩媚。
江中波浪翻涌,仿佛有蛟龙在其间嗤笑。
二十年后。
未到晌午,惹人恼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老人家。此处是什么地界了?”一声礼貌,从草棚外传来。
江畔粗糙的码头,登船点旁铺设了稀拉的草棚,让等待渡舟归来的乘客得以稍作歇脚。
不过长江以南的雨,都惹人恼,除了文人骚客喜欢在雨天渡江,正常人应当是不会喜欢这样的天气渡江的。
毕竟“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一群要渡江的老大叔们聚在一起,总归是要谈天说地的,被这礼貌的一声问出,却是安静了下来。
一位貌似领头的大叔吧嗒了一口,便摁灭了手中的叶子卷成的烟,打量了一下突兀走进草棚的来客。
出声的是一位身穿青色朴素,洗的有些发白道袍,面容俊秀的道士。
道士面目清俊,却在背上住两柄木剑一柄铁剑,右手搀扶着一位身穿男子款式布衣,脸上戴着花旦面具的人。
“道长从外地远道而来吧,请快跟这位姑娘进来避避雨。”为首的老丈重新排列了一下众人,腾出来空间让棚外二人进来。
当前的雨势虽说不大,但二人没有打伞,身上却不见落下一滴雨滴,衣服上也不曾有被淋湿的迹象。
这老大爷眼睛毒辣,一眼便看出这个被扶住,戴着明丽花旦面具的是位女扮男装的女子。
清了清因为抽叶子烟而聚痰的喉头,打了个稽首,道:“这位道长,此处便是白仙写下《琵琶行》的浔阳江头了。”
好看的道长皱了皱眉,道:“老丈,你这莫不是又像那无聊的安南人,在锦江畔编造的烟锁池塘柳难住李诗仙一宿。那般,捏造这番故事来吸引游人?”
老丈眼睛一瞪,道:“老汉我诓你作甚,此处真的是白仙被谪江州司马之时,含泪挥洒《琵琶行》之处。”
还不等好看的道长接话,老丈又接着说道:“我们这白仙,可是钱唐之时唐宣宗朱笔御批的诗仙,当然李诗仙也是诗仙。。。”
老汉打住了一下,貌似也不敢否认李鹤时诗仙的名头。
“那香山乐天,晚生李玄七十年,他出生之时,李玄已然仙名隽永。他怎会敢去抢诗仙名头。”花旦面具之后,粗犷的假声瓮声瓮气道。
“这。。。姑娘,你就问倒老汉我了。”老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承认了自己文化不高,“不过《琵琶行》却是真的。”
“不过老丈,你口中的白仙,就算是贬谪江州,也是大司马。过得还是会比一般的平民百姓好的。”朴素的青衣道士笑了一声回应道。
那老丈突然急眼了,有些吹胡子瞪眼地说道:“这位道长,老汉我是识字不多,读不懂李谪仙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但老汉心眼子亮堂着呢,读得懂白诗仙的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草棚外边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没有变小的趋势,反而越来越大了。
“据说,香山居士每日做完一首诗,都会给一位老妪吟诵,问老妇人能明白吗?若老妪不能明白,便对今日所作诗篇重新斟酌。直到老妇人能懂为止。”
道长轻声在花旦面具耳畔低吟了一句,“可见香山居士的诗在老百姓中传颂度还是很高的,这是位便是白乐天的忠粉。”
花旦面具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此处还是有许多传说的。”老丈又重新捻了一支叶子,给道长递了过去。
好看的道长摆手拒绝,道:“那正好了,贫道与内子浪迹江湖,就喜欢打听这般风土人情,奇闻异事。”
“原来如此。”老丈抽了一口,这天下民风开放,道士娶亲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道长你们夫妻两也是有意思,一个青衣一个花旦的,跟唱戏的似的,不过看到这江上的断桥没?”
道士顺着看去,点了点头。
“说是多年之前,有一个名叫尾生的,江水退潮之时跟心上人约好。在桥下相见。过期,心上人不至,尾竟然抱住桥墩被江潮溺死。”老丈说到此处又抽了一口。
道士听闻,也不好打断这老丈的叙述,只好有些无可奈何地继续听。
“后来说是心上人有事去不了,托人传话给尾生另约时间,在对面高山之上相会。可所托之人没把话送到尾生就被淹死了,传话之人怕背上责任,也不告诉尾生的心上人尾生罹难的消息。从此之后,心上人便日日在山上等候,最终等成了一块望夫石。至今还立在浔阳那边的江畔高桥上。”
“老丈,这尾生抱柱发生在春秋之时三秦之地。这望夫石又是在始皇之时,奉天孟姜女所化。不说二者时间上不得相见,这空间上距离浔阳不止千里。哪来的缝合之说。”青衣道士有些忽而发笑,觉得不打断,这老丈不知道要吧传说发散缝合到哪里去。
一阵义正言辞,逗得花旦面具之后,一阵清脆的笑声,在这淅沥雨声之中显得格外悦耳。
老丈被问得有些发窘,更何况是在一群老汉面前失了风头,更是有些恼羞成怒。
“玉郎,这民间风俗故事,不外乎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你这样较真,是不应该了。”花旦面具之后,声音一改粗犷,反而如同雨润过的珍珠相互碰撞一般地动听。
“小仙女说得对,是贫道着相了。”道长前半句对身旁的人说,后半句却是跟那老丈说的。
“夫人说的是极。”老汉也就驴下坡将姑娘改口成夫人,继续道,“后来,据说是为了凑齐那玄奘法师的八十一难,这江中来了一头恶蛟,听闻了尾生与望夫石的故事之后,竟然要以痴情女子为食。自唐太宗到今时,那恶蛟已经吞了八位痴情女。据说吞够九位,它便可脱蛟化龙。”
“道长你看,后来白仙《琵琶行》一诗中的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京城女就不被恶蛟所吃。只因她不够痴情。”
“还有人说,这恶蛟是尾生冤魂所化,因为其不能成眷属,看不惯痴男怨女,所以只择痴情女而噬。”
“怎么又跟尾生扯上关系?”花旦面具有些惊奇。
“夫人,你想啊,尾生尾生,这蛟龙不是生了一条长尾吗?定然是有关系的。”
道长摇了摇头,这民间以讹传讹的能力确实似是迎风火,不加引导便一发不可收拾。正如眼前的老汉,竟然以《西行游记》为蓝本,以白居易的《琵琶行》为作证说明这江中有恶蛟,还以朴素的想象力让此恶蛟与尾生扯上关系,若是这恶蛟真如同那要在江底吃童男童女的灵感大王一般,应该早就被孙行者给降了。
“倒也是有趣。。。”
“至今,还在这头江畔,为那水中的蛟王爷立了一座江神庙,不过一般寻常女子不敢再从此处独自过江罢了。要,也是等到那开江大船,一起随众人而过。”
“或者说是。”花旦面具觉得有些有趣,说道,“再也没有痴情女子渡这浔阳江?”
“那哪里说得准啊?这情的东西。”老丈又吸了一口叶子烟无奈道。
“有个屁的蛟。”充满不满的一声从江边的芦苇荡里穿出来,风雨朦胧中,看到一叶小船,在芦苇丛里逐渐清晰了起来。
“没有蛟,都是假的。”一个精壮的汉子,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缓缓将船驶出芦苇荡。
“哦?”花旦脸谱有些好奇。
将面具转向那汉子,撑篙的臂膊在蓑衣之下显得更加黝黑,肌肉坟起,这是多年在江上风吹日晒与风波搏斗的结果。那雨在他斗笠的帽檐上有形成小瀑布的趋势。
只不过斗笠之下,眼神木然,似乎是被生活击散了心中的光。
“这是?”道士有些好奇,发问道。
“唉,是个可怜命苦的娃娃。”老丈看着撑篙而出的船夫,叹了一句。
花旦面具意动了一下,表示好奇,被道士环腰而过的右手握住了一只手。
“那撑船的汉子本来有个青梅竹马心仪姑娘,在浔阳江那边的村庄一起生活。当时还是少年的汉子,听闻这江中蛟龙以痴情女子为食的传闻后,便立志要为青梅练剑。成为那天下第一之后斩去蛟龙。”
“还天下第一,画得好大一个饼。”花旦脸嘲讽了一句,发现时机不太合适,然后便道了一句,“不好意思,请您继续。”
老丈也没多计较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说道:“后来他青梅竹马家,要聘礼三万贯,少年付不起,苦心央求心上人无果,便走出村庄,说是拜师学艺去了。”
“再后来,过了三年,少年说是学成归来,没想到正好碰上心上人嫁给了江这头的马员外当妾。”
“那时的少年,拦下迎亲的队伍,想要拦下那个曾经听他豪言壮语的女孩问个明白。”
“可那盖上了红盖头的女孩,隔着花轿说了一句,我才不要跟一个没前途的男人然后辛苦地活着。我不希望马员外知道我们的过去。”
只听得那少年笑着回答:“我与夫人,素昧平生,哪里有什么过去。”
“这马员外,都能当小姑娘她爹了吧。”另外一个大叔接茬道。
“那可不,都大她两轮了。不过这有啥办法,马员外家大业大,咱要是家大业大,说不定丈母娘都在尿炕呢。”
荤段子一瞬间点燃了这群乡野老粗。
感受到自家夫人不太适应这种场合,道长拍了拍其手背,安抚了一下。
“女孩自己的选择,旁人不好说什么,只能道一句人心易变啊。”最终抽着叶子烟的老丈摁住了势头,换过了话头。
“后来少年为了生计,只好在这浔阳江当起摆渡人。不过老汉我看得出来,那小子是看到女子从江的那头嫁到江的这头,觉得人家会回来省亲,得渡江,迟早要搭他的船。”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少年也长成了汉子,成为了这浔阳江最好的船夫,什么险滩暗礁他都能有惊无险地度过。不过记忆中那马员外的填房是没乘过他的船的。人家虽说是给马员外做小,也是要坐江上大龙舟来往,怎会坐你这种小船。”
老丈说着,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被说之人就在不远处的芦苇荡上的乌篷小船中。
“这番由旁窥之人,平铺直叙地诉说出来,倒是比话本上看来得另有一番风味。”鲜艳的花旦面具下,语气有些惊喜,“不过,那女子出嫁之日也要过江的吧?乘坐大龙舟之时,江中可有恶蛟踪迹?”
“这个。。。”老汉回想了一会,道,“不止出嫁,省亲是常有的,但恶蛟确实没有出现了。”
道士有些无奈,自家夫人性子是冷淡了一些,但对于话本故事,却是十足地感兴趣,苦笑道:“人家当事人就在不远处呢,咱们当着人家面讨论,合适吗?”
“道长,不碍事的。”老汉说道,“头两年说到这事,这娃娃还有些狂躁,会于讨论此事的人大打出手。这十来年调侃下来,他自己都听腻了,你们是外地来的,就当听个新鲜。”
道士看向风雨中的小船,依稀看到那汉子撑着长篙,小口小口地咽着自制的葫芦内的不知是水还是酒。乌篷边缘上,飘摇着一柄锈上了铜绿的剑。
“那,他那个青梅竹马后来如何了?嫁给了马员外就过得好了吗?”花旦的面具有些好奇这个青梅竹马的选择。
“唉,还能如何,也就受宠了一阵子,马员外新鲜感过了,还不是给马家后院几个夫人嫌弃欺负,本来就门不当户不对的,去给人当妾也就跟丫鬟差不多。。马员外如今年事已高,她都没能给马员外生下一儿半女的。说不定过得比丫鬟还。。。。”
老丈话未说完,却被身边的人咳嗽打断,那老大叔用眼神斜乜了一眼草棚之外,变大的雨势中依稀能见到一个小丫头撑着一把斑驳的油纸伞,伞下还有一位梳了妇人髻的年轻妇人。
“小环,你怎么取这把伞来了。”妇人无奈的声音从雨中传来,“这是我带过来的,不知道几多年未用过了。”
“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以及几位少夫人,还有小姐们都要出游,把伞给分完了,我看这把还能用,就取来给你。”那名为小环的丫鬟但是敢跟夫人顶起嘴来,这夫人的地位可想而知,都能被恶仆欺主了。
“不是我说你,四夫人,咱们今日跟着家里去庙里拜菩萨不好吗?非要过江那头去。”小环有些恼,恼这位四夫人毁了她跟家里那边去庙里游玩的好事。
“我爹。。病重,做女儿的,得回去看望一下。”四夫人好像有些理亏,声音越说越小。
“你爹也真是的,早不病晚不病,偏偏挑今日病。”小环也就十一二的年纪,还未脱开童言无忌,不过也看得出来平日里对这四夫人不是很尊敬。
“你!”四夫人怒了,没由来的委屈夹在怒里,却是不敢发出火来。
“道长,赶巧了,这便是嫁给马员外的那位,跟那撑篙的汉子青梅竹马的马家四夫人。”老丈偷声说道,“一报还一报啊,这四夫人回家,连个马车都没有。今日江风大,雨急龙舟不一定会往返两边。这下得求那汉子撑她过去了。”
老汉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嘬了嘬两口叶子,发现火已经熄灭,倒是干脆将叶子烟扔到地上,专心看起热闹来。
“喂,撑船的!”小环撑着伞,陪着四夫人走近芦苇荡,“现在过江吗?”
可那船夫,却不做应答,只是握着葫芦,直勾勾地盯着那斑驳了的油纸伞。
“问你话呢!”小环有些恼,又大声喊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