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的人安安静静的,就连呼吸都得很仔细地听才能听到,因为太微弱了。
陆修远一直看着他睡,确定了他一直有呼吸,这才稍稍放了心,起身走出门外。
金鸥一直在外头候着,见到陆修远,忙问:“主子他…没事吧?”
“刚睡着。”陆修远道:“你就别进去扰到他了罢。”
金鸥点点头,“我不进去,就是问问。”
陆修远直叹气,“我还想着把他带回去呢,如今看这状态,莫说长途跋涉,怕是多出去吹吹风都能吹出个好歹来。”
“陆少爷可千万别动这念头。”金鸥满脸急色,“主子他真的经不起任何折腾了,哪怕…哪怕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离开人世,我这个做属下的也希望他是呼吸完最后一口气走的,而不是因为受不住远途的颠簸或者其他的东西突然暴毙。”
“我也是这么想的。”陆修远很中意易白这个忠心耿耿的隐卫,“所以我暂时不走,也不带他走,等他安静没了的时候,我再送他去想去的鹿鸣山。”
金鸥喉头一哽,抱拳,“陆少爷,拜托你了。”
陆修远看他一眼,淡淡道:“应当的。”
在外面站了没多会儿,陆修远就回了房,他几乎是彻夜不眠地守在易白榻前,然后他就发现易白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可就是安稳得有些过头了。
伸出手去探了探,鼻息是还有的,就是人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陆修远慌了,出于本能反应,开口就喊他,“阿白,阿白你快醒醒。”
然后才反应过来易白听不到,这次不喊了,直接用手摇晃,或者是轻轻拍他的脸。
易白眼皮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意识到自己早已失明,他又慢慢闭上眼。
陆修远总算是把心落回了肚子里,忙把床头小几上的白绫取过来给他覆盖住眼睛,然后一直绑到脑后。
“你……是、谁?”易白抓着他的手,神情有些慌乱,声音比昨天还要怪异。
绑好白纱以后,陆修远在他掌心写,“我是你哥哥。”
“哥哥?”易白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这些对方能否听到,但这是他唯一的沟通方式了。
“对,阿白,我是你哥哥,你能记住我一天吗?”
“能…的吧,我也不知道。”易白摸摸后脑勺,他好像又忘了些什么重要的东西。
“能记一天就好。”陆修远拉过他的手,将他安置在镜台前坐好,这才去水房打了温水来给他净面,陆修远自认为已经小心翼翼,可巾子轻轻碰过鼻尖的时候,还是弄了一手的血,易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者说,昨天才经历过的同样事情,他今天就给忘了,只是觉得鼻孔有些堵塞,又有什么东西往外流,很难受,他皱皱眉,想要伸手去碰。
陆修远忙把他的手拉开,迅速将巾子放回铜盆洗干净拧干给他擦,如此反复换水,好久才算弄干净。
易白后期的症状,把什么都忘了,唯独没改的,是他与生俱来的洁癖。
似乎是感觉到自己终于干净利索了,紧绷的脸才终于肯松缓些,等陆修远再一次帮他绑住白纱才过去吃饭,依旧是陆修远一勺一勺地喂,他的食量堪比婴儿,几口就摇头。
陆修远担心他会饿,可是没办法,只能采取少量多餐的法子,每次少给他吃点,估摸着时辰又给他喂。
易白也不反抗,反正陆修远一喂他就吃。
这样的日子,沟通虽然困难,陆修远却觉得仿佛回到了当年在鹿鸣山,娘亲尽心尽力照顾他的时候,那种温暖又亲切的感觉,是用言语无法描述出来的。
想到了娘亲,陆修远眼眸暗了暗,当天晚上等易白歇下,一个人去园子里烧纸钱,自言自语,“娘,我找到弟弟阿白了,虽然他看不见听不见甚至记不得,但是在他来见娘亲之前,孩儿一定会不眠不休地照顾好他,不让他走得孤单。”
夜风缭乱,吹散盆里烧成灰烬的冥纸,陆修远抬起头望向天空,“娘,您若是在天有灵,就保佑阿白吧,保佑他下辈子投生好人家,父母双安,兄友弟恭,保佑他能把这辈子欠缺的亲情全都找回来。”
第二日,同样又是摇晃又是轻拍才把易白弄醒,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必然是死死抓着陆修远的手,然后紧张地问:“你是谁?”
然后陆修远就会很有耐性地在他掌心写,“阿白,我是你哥哥。”
“哥哥吗?”
这种时候,易白就会又羞又窘,像个做错了事被大人抓现行的小孩,手无处安放,只好摸摸后脑勺,他竟然把哥哥给忘了吗?
虽然记不得了,但在晓得自己是他哥哥以后,并没有露出很抗拒的神态来,如此便不难想象,这就是易白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而这一面,正是他最渴望亲情和关爱的那一面,只不过以前都被他隐藏得很好,不轻易被人察觉到罢了。
宠溺地望着他,陆修远弯了弯眉眼,又在他掌心写,“阿白,咱们去吃早饭,可好?”
“好。”易白乖巧地点点头,安静坐着等陆修远给他净面绾发。
这一回,陆修远十分的小心,直接避开了他鼻梁以及鼻尖部分,没有流血。
还好还好。
只是易白鼻子不再流血这样一件事,就让陆修远高兴了好半天。
接下来就是吃早饭,拉着易白出去散步,然后开始每天的日常。
……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陆修远以为时间与病情会永远留在当下的时候,易白再一次恶化了,开始大小便失禁。
那天早上,易白与往常一样醒过来,问了陆修远“你是谁”的日常问题以后就沉默了,不肯下榻,陆修远觉得奇怪,掀开锦被要去抱他,这才发现不对劲。
易白从小到大都有洁癖,他受不了自己这样,于是拼命把陆修远往外赶。
陆修远抱住他,等他不挣扎了才写,“阿白,阿白你听我说,没关系的,哥哥不嫌弃你,哥哥照顾你,好不好?”
这大概是陆修远头一回看到易白哭,眼泪止都止不住,陆修远给他擦了又流出来,只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声音,他很安静,似乎把自己封闭在了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里。
接下来,陆修远抱他去沐浴,然后金鸥进来把榻上的东西全部拿出去焚烧,换了新的进来,陆修远把他收拾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又带他出来吃饭。
午时过后,陆家隐卫递来了一封信,是苏晏亲笔所写,上面说找到了治愈易白的法子,而苏晏本人正在赶来北燕的路上。
有生之年,陆修远收到的礼不计其数,可唯有这一次,他觉得是上天赐予的意外惊喜。
“阿白,你有救了。”当陆修远满心欢喜地在他掌心写下这些字以后抬起头,却发现他脸色毫无波动。
“阿白?”
易白不是没反应,而是觉得这不过是兄长编造出来哄自己开心的玩笑罢了,自己病到什么程度,他是清楚的,不可能有人救得了他。
“阿白,哥哥没骗你。”陆修远害怕他会误会自己骗他,更害怕易白会放弃一切希望,面上的喜色很快退去,紧紧握着他的手,“你一定要相信,自己还能再活过来的。”
“哦。”易白的反应还是很冷淡。
陆修远能理解,阿白他被病魔折腾得太刻骨铭心了,所以没办法相信突如其来的这份“惊喜”没办法相信有人能让他恢复到从前。
自从回来,陆修远全部的心思就放在易白身上,外面北燕朝堂是个什么局势,他懒得去管,也不想听金鸥以及易白的其他隐卫汇报什么,只是让他们尽好自己的本分,该搜集的情报和消息,一样都不能落下。
忽略了北燕局势的同时,陆修远也忽略了一个人,易舟。
事实上,陆修远根本就不认识易舟,只是上回拿着玉坠去找易卓明确定易白身份的时候听易卓明提起过易白还有个名义上的弟弟,但那一次,陆修远并不曾得见过他。
一次又一次的“擦肩而过”,让易舟起了疑心,他一直觉得那个戴着帷帽的男子一定与兄长有着某种不可分割的联系,所以从那次在酒楼陪靖安王喝酒没追到易白之后,他就一直躲在暗中找,终于让他发现了端倪。
这一日敲开了陆宅的大门,门房问:“你找谁?”
易舟抱着双臂,吊儿郎当地靠在柱子上,懒散地说:“我找你们家主人。”
门房皱皱眉,还来不及吭声,易舟就放开嗓子吼:“磨蹭什么,赶紧的!”
门房被他这一声吼吓得心颤,吞吞口水后急吼吼地跑到后园子,陆修远正在喂易白喝水,喝完又给他擦手,见到门房这副样子,有些不悦,“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爷,外面有人求见。”这门房是北燕人,买宅子的时候顺道雇来的,并不清楚陆修远的真实身份以及其他底细。
陆修远眯起眼,“有人求见?”
这里不仅是他的私宅,还是秘宅,外人根本不知道的,况且他在北燕没朋友,怎么会突然有人上门求见?
这里面,该不会有什么陷阱吧?“可看清楚了,来人是何模样?”
门房描述道:“他看起来二十上下的样子,是个年轻人,只是脾气有些暴躁,都不等小人细细询问就不耐烦了,让我赶紧的进来通报。”
陆修远越发觉得疑惑,唤来金鸥,“看好阿白,我出去一下。”
交代完,跟着门房走了出去。
见到易舟的时候,陆修远大概想明白了这是谁,不过还是得开口确认一下,“敢问这位兄台找在下所为何事?”
易舟挺了挺身子,细看了陆修远一眼,“你便是这宅子的主人?”
“正是在下。”陆修远彬彬有礼。
“我能进去坐坐吗?”难得的易舟不犯浑,不用强闯的,大抵也是被跟前这位骨子里透着优雅的人影响到了,破天荒地觉得硬闯太过粗俗。
“兄台似乎还未自报名姓。”陆修远依旧是浅浅的微笑着,可易舟就是觉得那笑容里含着几分冷意,很明显是不欢迎他。
“易舟。”他直接道。
果然是他,陆修远毫不意外,又问:“那么,我们认识吗?”
“你不认识我,我却认得你。”易舟扬起眉梢,“我跟踪你有一段日子了。”
“哦?”陆修远心里是意外的,没想到自己这样大意,竟然没发觉被人跟踪了?那么是否说明这位臭名昭著的小霸王其实并非像传闻那样一无是处呢?
想想也是,自小跟易白一起长大的人,就算性格不像易白,起码本质性的东西,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
“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易舟是个直肠子,没什么心机,说话也大喇喇的,直接讲明来意,“我就是发现你这宅子里住着一位我可能认识的人,所以想来拜访拜访。”
若是陆修远以前就认识易舟,那么他一定能从易舟今日的言论惊奇地发现这小霸王竟然能有如此耐性与旁人解释这些东西,更难得的是,小霸王竟然不“霸”了。
“里面的人,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姓陆,你确定你认识他?”陆修远含笑问。
易舟很明显地愣了一下,“姓陆?”
“对。”
“他怎么能姓陆呢?”那个人怎么看都与兄长神似,可是,这世上难道真能找出气质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易公子说笑了,家父姓陆,我们两兄弟自然也姓陆。”
易舟有些失望,“那我……”
“你若是想见他,我可以带你进去。”陆修远又道:“不过我要提醒一句,我这位弟弟患了病,他看不见,听不着,便是你见了他,跟他说话,他也是不会有任何反应的。”
“不可能!”易舟马上道:“前不久我才见过他,穿着天青色的衫子,头上戴着帷帽,走路分明很快,他不可能看不见。”
陆修远涵养极好,也不恼,“你没说错,但那应该是半个多月以前的事情了,我弟弟他,是最近才发的病,更何况,这种事情我没必要骗你,我就算诅咒我自己,总不能诅咒自己的亲弟弟不是?”
易舟喃喃一声,“他…他真的是你弟弟吗?”
“如假包换。”
“那,你带我去看他一眼吧,远远地一眼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