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微扫了一眼柜台,看到几样从前没见过的新品,让掌柜的拿出来瞧了瞧。
只一嗅她就知道,这是最新配方的头油。
“这东西出来几天了,销量如何?”云初微问。
掌柜这回笑眯眯地答:“才出来三四天,果然还是夫人的方子奏效,少东家让人加大力度宣传了一番,第一批拿货的都是老主顾,不过三四日的光景,口碑就已经逐渐传开了,引来不少新顾客,说很喜欢新配方的香味和功效。”
云初微面露喜色,“那就好。”
“夫人要不带几罐回去试试?”掌柜的问。
“不,暂时不用。”云初微摇摇头,“上回拿去的还有好多,等那批用得差不多了再来拿。”
又问:“少东家可曾把新配方宣传进宫了?”
掌柜道:“新品出来的消息已经入宫,但主子们都还没开始用,是她们身边的女官在用。”
云初微了然。
宫里那些个主子,一个赛一个的金贵,自然不会傻到以身犯险来第一个试用新品头油,所以全部由身边的女官代替。
不过也没关系,既然在外头的口碑都不错,进了宫,肯定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出了碧玉妆,云初微让白檀陪着静瑶太夫人去逛,她自己去了苏璃给她买的那间铺子。
焦燕已经正式上任大掌柜,但由于还没开张,这几天还在带着几个小厮布置打点柜台、货架以及仓库。
见到云初微,焦燕忙笑着迎上来,“云姐姐。”
云初微摸摸她的脑袋,“怎么样,这几天累坏了吧?”
“哪能累到?”焦燕咯咯笑,“这些活计,还比不得我在杏花村时做的一半呢!”
这姑娘是个勤快又孝顺的,在乡下时下田插秧割猪草,进山砍柴样样做。
这也就是当初云初微看中她的原因。
踏实,稳重。
年纪不大,却总能让人放心把事情交给她。
“对了云姐姐。”焦燕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凝重起来,“我听人家说,前几天苏五少,也就是你那个侄儿没了,这事是真的吗?”
她近段时间太忙了,都没去宣国公府,所以根本不知道内情。
云初微神情遗憾,点点头,“是真的。”
焦燕长叹一声,“你说人命怎么就这么脆弱呢?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了。”
云初微不想在这里谈及关于苏璃的任何事,笑了笑,转移话题,“杏花村的作坊和铺子虽然倒闭了,但在出事之前,芦荟凝胶和蜂胶面膜卖得不错,我已经让作坊那边投入生产,相信用不了几天就能上市,你们这边的安排布置得抓点儿紧。”
焦燕自信地扬起小脑袋,“就算是云姐姐不说,我也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好的。”
云初微莞尔一笑,“把这些交给你,我自然是放心的。”
又与焦燕谈论了一下店铺名字的问题,最后拍板叫“倾心斋”。
临走之际,焦燕问:“云姐姐,吴大哥和吴二哥他们……”
这段时间太忙,若非焦燕提起,云初微都忘了这件事。
“你可以让人捎信回去,就说店铺马上要开张了,正是聘请长工的时候,他们兄弟俩若真有来帮忙的意向,就尽早动身。”
想了一想,“上次作坊倒闭的事,若非吴婶肯掏空家底帮忙,又时常安慰太太,恐怕太太早就因为打击而动了胎气,人都说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虽然我走之前留了一百两银子,但情谊这个东西,是没法用金钱来衡量的,如果吴大哥吴二哥都要来的话,你就交代他们兄弟俩把吴婶也带来,到时候我给安排住处。”
吴老爹去得早,吴婶一个人把这俩孩子拉扯大不容易,每天还不是得靠那几亩薄田度日,收成好的那年,全家能过个好年,收成不好,就只能饱一顿算一顿。
贫苦人家的日子素来这样。
云初微亲眼见过的,她不是个容易忘本的人,自己过得如意了,没道理就瞧不起与自己身份不在一个等级上的人。
况且在她看来,京城里很多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做的却是禽兽不如的事。
单论人品,他们与吴婶可没得比。
听到云初微要把吴婶也给接来京城,焦燕高兴坏了,“多谢云姐姐。”
云初微低着看着这个拽着自己胳膊兴奋得跳起来的小姑娘,哭笑不得,“我这是接的吴婶,又不是你爹娘,你至于这么激动吗?”
“激动,我当然激动啦!”焦燕道:“云姐姐你都不知道,我在这京城除了你,其他的一个人也不认识,更说不上话,如今听说有熟人要来,又是村里最合群的吴婶,我一想着她来跟我作伴,就兴奋得连一会儿的饭都吃不下了。”
云初微再度失笑,“那你继续兴奋吧,我婆母还在外头等着,我就不多待了,以后要有什么事,你只管亲自来宣国公府找我。”
“嗳,好。”
——
苏府。
因为前天没把粗活做完的缘故,云静姝已经被饿了两天,直到现在都还滴米未进,只是口渴的时候把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罐了几大口进去暂时充饥。
可这到底不是长久之法,水只能抵得住一阵,过了那会儿,肚子照样咕噜噜响。
正在刷恭桶的云静姝靠坐在围栏边,又饿又困,好想饱饱的吃上一顿再睡个觉,哪怕只是个白面馒头,哪怕只能睡一盏茶的功夫。
可这些,都是她奢求不起的。
自从苏璃出殡以后,苏家人对她越来越过分,府里的丫鬟都成了闲人,一大半的活计全数落在她头上,每天做这做那,完全没有时间停歇。
很多时候,云静姝想过就这么死了算了,那样就能永远解脱,再也不用受这些苦。
可一想到云初微还在有滋有味地活着,她马上就有了继续生存下去的念头。
“小贱人,还敢偷懒耍滑?”
身后突然传来管事妈妈尖酸刻薄的声音,伴随着话音而来的,是鞭子抽打在皮肉伤的声音。
云静姝本想着这里背阴,又有些偏僻,应该不会被管事妈妈察觉,这才敢悄悄休息一下,哪曾想这么快就被发觉了,她扎扎实实挨了重重的一鞭子,疼得龇牙咧嘴。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她感觉得到伤口处的肌肤都在细微颤抖。
管事妈妈早就得了上头的交代,说这位只有主子的名头,实际上比府中下人还不如,让她好生“伺候”着。
平日里刷马洗恭桶做粗活的,都是府上最低等的下人,管事妈妈又得了上头嘱咐,哪里还会手软,每天对云静姝,能动手就绝对不吵吵。
短短时日,云静姝消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她每天都想从这高墙大院里逃出去,奈何苏府眼线多,岗哨更是密匝,莫说逃出去,她就算只是上个茅房,都能被再三查问。
这样的苦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知道这种时候求情是没用的,云静姝含泪咬着牙,重新拿起刷子,蹲下身继续刷恭桶。
——
转眼到了云绮兰从影梅庵回来的日子。
云三太太丁氏一大早就让人备了马车,遣了身边最得力的嬷嬷和贴身丫鬟,带上簇新的衣裳和头面,打算风风光光地把云绮兰接回来。
云雪瑶知道以后,在房间里发了好一通火。
近半个月的努力,她终于把脸上和身上的墨汁全部洗掉了,却也因为这张脸错过了不少出席宴会露脸的机会,反而让有心人把她“毁容”的消息散了出去,遭到不少白眼和冷嘲。
这两天终于恢复原貌了,正在沾沾自喜,却有人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云绮兰要回来了。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二姑娘云惜蓉当年是“犯了错”被罚去影梅庵带发修行的,并非真正出家,她今年十七岁,已经到了适婚年龄。
所以,云家这头再没道理阻止她回来。
早在几天前,二太太黄氏就收到了影梅庵传来的信笺,上面说,云惜蓉不日将会回京。
这对于云雪瑶来说,无异于致命性的打击。
云惜蓉虽然只是个庶女,虽然她生母位卑又软懦,她却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儿,整人花样玩得套路百出,让人防不胜防。
云惜蓉是被云雪瑶和二太太联手弄去影梅庵的,此番要回来,不用想也知道她必定会为自己出了口恶气。
云雪瑶越想,脑袋就越疼,噼里啪啦掀翻一桌子的茶碗茶壶,弄得满地狼藉,丫鬟们劝阻不住,只好偷偷去请了二太太来。
黄氏见到自家女儿这个样子,忍不住皱了眉头,“不就是一个身世卑微的庶女么?值得你如此大动肝火?”
这一路上,黄氏听小丫鬟们说了不少,所以她知道云雪瑶为什么会动怒。
“要真是一般的庶女,当初咱们娘俩就不会费了那么多手段才把她送到影梅庵而不是直接把她弄死了。”云雪瑶很不甘心。
“这敌军都还没喊开战,哪有自己先缴械投降的道理?”
“娘。”云雪瑶心神慌乱,“一个云绮兰也就算了,这回连云惜蓉也要回来,她在影梅庵待了这么久,想必积怨已深,回来后肯定想方设法给自己报仇,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云惜蓉是最擅长使手段的,此番若真让她得了机会,自己怕是招架不住了。
二太太冷哼一声,“你别忘了,她再精明,也不过是个庶女而已,这次回来,不就是到了适婚年龄么?掌家大权虽然在你大伯母手中,可终究我才是云惜蓉的嫡母,我若想让她嫁到哪一家去,你大伯母总没有插手的道理吧?”
云雪瑶眼睛一亮,“娘说得太对了。”
二太太叹道:“从前我们母女自视过高,总以为有黄家撑腰就能在长房和三房跟前扬眉吐气,谁能料到你外祖母根本就不稀罕我和东阳侯府这桩姻亲,反而楚楚警醒我们母女,若敢作恶牵连了侯府,绝不会给咱们母女好脸。娘就想着,既然你外祖家那头靠不住,咱难道还不能靠自己么?好歹我也是二房的正经太太,要整治一个小小的庶出姑娘,简直易如反掌。”
云雪瑶听得心花怒发,已经在脑子里幻想云惜蓉被整治得哭爹喊娘的悲惨场景。
二太太随手招来一个心腹婆子,吩咐,“随便找个由头让林姨娘犯点儿错。”
婆子心领神会,马上笑眯眯地去了。
——
傍晚时分,前去迎接云绮兰的马车回来了,车帘挑开,云绮兰当先走了下来。
尔后又转过身对着里面道:“二姐姐,咱们到了。”
里面的人似乎才听到一般,淡淡“嗯”一句,紧跟着掀开车帘。
那是一只细长却略显粗糙的手,布满了厚茧,一看就知平时没少干粗活。
紧跟着,露出来的,是一张恬淡娴静的脸,与貌美的林姨娘有几分相似,只是她身上多了历经世事而积淀下来的沧桑和成熟。
分明只有十七岁的年纪,那股子成熟的气韵却能让所有人咂舌。
看来这么多年的庵堂不是白待的。
就连云绮兰都暗暗惊叹。
二姐姐与刚去影梅庵的时候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如今的二姐姐,越发高深莫测让人看不懂了。
对上云绮兰的笑脸,云惜蓉淡淡撇开目光,“五妹妹是嫡出姑娘,我只是个庶出,你没必要给我挑帘。”
云绮兰微笑,“这是我对二姐姐的尊重。”
这段日子在影梅庵,过得虽然清苦了些,但云惜蓉教会了她很多道理。也是在接触到了这个人以后,云绮兰才知道自己以前活得有多狭隘,跟坐井观天没什么两样。
云惜蓉不再说话,很快走了下来。
三太太丁氏站在大门外,见到云惜蓉,笑容越发热络,走过来拉着她,“二姑娘总算是回来了。”
“三婶娘。”
云惜蓉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好似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丁氏的热情,在她眼中不过是一种讨好式的利用而已。
她并不笨,早知道二房三房不合,也明白丁氏此番故意把云绮兰弄去影梅庵,就是为了利用自己这个与黄氏和云雪瑶有着深仇大恨的人。
但明白归明白,她不会傻到去戳穿这种人人心知肚明的事。
因为,她本来就恨透了黄氏和云雪瑶,刚去影梅庵的那几年,做梦都想杀了这对母女。
几年的历练,让她学会了隐忍。
仇自然是要报的,但不是现在。
离开侯府那么多年,她总得花时间来适应这一切才行。
进了角门,云惜蓉问丁氏,“老太太可还依旧住在沁芳园?”
丁氏道:“老太太早就会祖籍养老去了,如今所有的大权都在你大伯母手中,你一会儿先去荷风苑见过你大伯母再回去见你母亲,方才符合礼数。”
云惜蓉点点头,想着这几年,侯府的变化实在是大。
若是换了她还在的那个时候,老太太哪能轻易放权给儿媳,自己安安心心去祖籍养老?老太太怕是巴不得一辈子都活在掌权的成就感中,一直到老死。
丁氏不是个多嘴的人,这一路上的许多话,都是云惜蓉问一句,她答一句,就算是答话,也是再三斟酌过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自己有计较。
到底云惜蓉是二房的人,很多话若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给她听,让人传出去了总是不好的。
一行人来到荷风苑。
范氏正在训斥几个做事不得劲的丫鬟婆子,听到三太太带着云绮兰和云惜蓉往这边来了,她马上抬手让丫鬟婆子们全都出去。
“大嫂子。”丁氏一进门就笑眯眯的,“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范氏定睛一看,见到是云惜蓉,面上露出几分讶异,“二姑娘?”
云惜蓉跪在地上,给范氏磕了三个响头,“惜蓉见过大伯母。”
范氏上前虚扶她一把,“快起来让大伯母好好看看这几年都长成什么样子了?”
云惜蓉依言抬起头。
范氏仔细端量着她。
这姑娘比当初去的时候更加成熟了,骨子里透着稳重的气质,比起府里这些个养尊处优的的确要强上许多。
“好。”范氏拍拍她的手,“出落得越发貌美了。”
云惜蓉淡笑,“大伯母过奖。”
往范氏身后扫了一眼,又问:“三妹妹呢?怎么一路上都没见到她?”
提及这个,范氏脸色阴冷下来,好久才吐口,“你三妹妹犯了事儿,前段时间被逐出族谱了。”
云惜蓉瞳孔猛地一缩,“逐出族谱?”
云静姝可是长房的明珠,到底是犯了怎样的大事,竟然让长房怒到把她逐出族谱的地步?
“算了,不提她了。”范氏摆手,“你们都还没吃饭的吧,我这就吩咐下去让厨房准备,二丫头你刚回来,先去见过你母亲,再沐浴更衣洗洗乏,待饭准备好了,我会让人去传的。”
云惜蓉屈膝,“多谢大伯母。”
“去吧!”
云惜蓉走后,云绮兰才给范氏请安。
范氏眼眸深深地看她一眼,“两个月,你可曾在影梅庵悟出什么道理来了?”
云绮兰点点头,“当日多谢大伯母帮忙隐瞒那封信的事,绮兰去了影梅庵两个月,跟着二姐姐学了不少东西,今后不会再行事鲁莽,更不会随随便便就被人给算计的。”
范氏轻舒一口气,“有些事情,你自个心里明白就好了,不必刻意说出来,我素来对你们都是一视同仁,没有过分偏颇谁的道理,就算是长房的子女,我也一样的对待,否则就不会大义灭亲把云静姝逐出族谱了,五丫头你是个明事理的,当明白我的意思,往后什么事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自己拿捏分寸,否则若再让我抓到一回,可就没上次那么好说话了。”
如今老太太不在,范氏才是掌家人,云绮兰自然晓得这其中利害,忙屈膝应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