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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太平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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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舟那边,终于等到了一个确切消息。

京城那边就只是转述了一句话,类似口谕,“可以动手了。”

好像既不是皇帝陛下的旨意,也不是廷议结果之下的京城兵部军令。

从邯州到邱国,再到邱国京城内外,山上山下,庙堂和江湖,豪阀官邸之内和底层市井之间,都开始有所动静。

周海镜疑惑问道:“除了启用邯州境内全部谍子、死士,对邱国进行渗透潜伏,他们为何还要抽调、派遣那么多的随军修士?小题大做,动用他们也就罢了,偏不许他们擅自插手,旁观即可?要我说啊,随便弄俩玉璞境修士,带着一拨刑部地仙供奉,再配合几个远游境、山巅境武夫,多串门几趟,估计都不用半天功夫,不就都解决干净了?或是干脆派我们十二个走一趟邱国,都不会有任何伤亡。”

曹耕心笑着反问道:“一座仙府,若是有仙人、飞升坐镇道场,还要那些下五境谱牒修士做什么?”

周海镜说道:“别绕,直白些。”

曹耕心耐心解释道:“一,这是一场不摆在台面上的演武用兵,方式比较特殊,但是退还了宝瓶洲半壁江山的大骊王朝,以后几十年甚至是一百年,都会用得上。大骊需要先行验证成果,在各个环节上,进行查漏补缺。以及近期就要清洗一波敌国谍子。二,等于是对大骊兵吏两部的察计,兼顾杀鸡儆猴,敲山震虎,让南边诸国消停点。三,看人心,既是邱国的,也是大骊自己的,还有大渎南边的。”

所以吏部曹侍郎来剑舟这边盯着,邯州将军鲁竦心有不满,觉得他是监军,还真不假,能够当场升官贬官,更没猜错。

“修道是做减法,治国却是做加法。”

“修道蹈虚,足不沾地,要有不退转的恒心,治国要有既厉兵秣马、又与民休息的耐心。

桐叶洲就是前车之鉴,蛮荒妖族大军压境,蜂拥登岸之后,陆地诸国根本聚不起来兵马,有些王朝好不容易聚拢起,也不是可战之兵,难称精锐,一触即溃,那些占据名山道场的仙府门派,转瞬间即是形若孤岛的处境。唯一的例外,是太平山。”

黄眉仙不知何时来到这边,难得有个笑脸,纠正道,“曹侍郎,其实玉圭宗也能算一个,只是围困玉圭宗的大妖过多,才显得那边山下抵抗不力,如果仔细翻看卷宗,就会发现玉圭宗地界附近十数国,打仗很拼。”

曹耕心点头道:“有机会去查阅一番。”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光景,剑舟之外,突然有一位年轻修士从邱国境内御风升空,开始大骂大骊王朝暴虐无道、倒行逆施,他某某派的某某人,今天就要在此跟你们大骊替邱国讨要个公道,哪怕明知是卵击石,命丧当场也在所不惜……

慷慨激昂的言语,气冲云霄的声势。

通过大厅内雾气升腾凝聚而成的镜花水月画面,韩锷认出了对方,哪怕深居宫内,都晓得此人的名号,是邱国一位极有修道天赋的年轻俊彦,好像是那观海境。记得前年某次庆典,兄长韩鋆还与他把臂散步?

韩锷心底跟着生出一股豪气,不想这位有望结丹、成为地仙的山中道人,都能够如此作为?

再想到自己的选择,与之相比,终究是不够凛然正气,少年亲王便低下头,默默羞愧起来。

剑舟这边,直接祭出一支粗如枪矛的“飞剑”,被那青年修士祭出一件白玉宝塔的防御重宝,砰然一声,响若炸雷,一件山门至宝当场化作齑粉,无数碎屑如雪花散落人间。

本命物被毁,青年七窍流血,身形摇摇欲坠,剑舟派遣了一位远游境武夫的刑部供奉和一名随军修士,对这位青年修士进行驱逐,双方又有一番言语争锋,之后便是远游境武夫说要陪他玩一玩,后者险象环生,始终不退,捉对厮杀,打得一片无云地界宝光绚烂,精彩纷呈。

韩锷看得热血贲张,双手攥拳,满脸涨红,若非是身在剑舟,定要为那邱国砥柱一般的青年仙家喝彩几声。

赵繇揉了揉眉心,就百来个字的内容,背书都背不好,陪都刑部那边怎么挑了这么个人物。

没办法,后续还要靠这类人物去“暗中”串联邱国境内的有志之士,殚精竭虑,重整山河。

总要让某些以“亡国遗民”自居的,颠沛流离江湖数年之久,终于找到几个个既有担当又有声望、且有一定实力的隐蔽山头、阵营。

邱国之后三五年之内,在朝在野唱白脸唱红脸的,都会有的。其中有些人会得到谥号、追赠,某些是换取家族子弟会有某条顺畅的升官图,有些就只是拿钱办事。

韩锷终于发现了赵侍郎的脸色变化,心中有了个猜想,少年霎时间呆若木鸡。

赵繇也懒得跟他兜圈子,说道:“邱国庙堂,文坛,江湖,都会有这类铁骨铮铮的领头人物,比如眼前这位打生打死的,下山之前自己勾销了金玉谱牒,众目睽睽之下慷慨赴死,却暗中得到了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末等无事牌,还有事先谈好价格的两部道书秘籍,一笔神仙钱,一位有名无实的传道人,百年之内结金丹,只是保底的条件,我们刑部也会给他额外安排两种身份。”

韩锷懵了。

“擦一擦满脸泪水,以后等你代替兄长韩鋆,坐上了那个位置,肯定有机会真正瞧见当得起邱国良心之说的人物,到时候再来暗自神伤,悲恸流泪也不迟。”

赵繇淡然说道:“事先说好,刑部都会将你的言行记录在册,他们只会比起居官更称职,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只要事上不逾矩,不会管你的想法是什么,等你哪天做事过界了,我刑部无非是按例惩处,同样也是不迟的。”

韩锷脸色木然,双眼无神。

邯州刺史司徒熹光刚刚拿到一份邱国北岳山君呈送的情报,递给身边的邯州将军鲁竦浏览,笑道:“查出那两位试图偷袭骑军的刺客根脚了,一个是邱国首辅庄范豢养的家族死士,一位是当初陪同礼部刘文进一起进入邱国的死士。”

两位刺客,其中一位还在官道僻静路段,处心积虑设置了一座阵法,结果都被由大骊刑部直接增派的随军修士给解决掉了。只说这艘剑舟这边,便全程观看了那位阵师兼符箓修士的死士,到底是如何布阵的。以至于好几位实权武将都觉得是不是可以对其招徕一番。

但是赵繇不点头,那位刺客的下场就注定了。

先行截杀一拨大骊骑军,想要讨个头彩?

那位首辅大人的想法很简单,可如果成功了也确有奇效。

这些以庄范为首的文官老爷,就怕边境那边不打仗,不死人,否则就激不起国内的民愤。

万一大骊两支赶赴边关的骑军,在邱国诸多关隘郡县,来个如入无人之境,直接杀到京城,那他们还怎么跟高居马背的大骊蛮子、杀人如饮水吃饭的邯州武将们,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一位矮小精悍的别号将军,位置靠后,只觉得匪夷所思,嘀咕道:“庄范这鸟人是傻子么?怎么当上的邱国首辅?”

站在前边与之相熟的武将,转头调侃道:“跟你一样,靠家世。”

赵繇与身边的少年亲王笑道:“听说这位首辅大人自幼熟读兵书,接替他爹当上首辅之前,职掌兵部二十年之久,近十年来,连同剑术精湛的礼部尚书刘文进,被太后窦宓倚为左膀右臂,号称文武双璧?丝毫不输昔年大骊王朝中兴之臣的的曹、袁?还说邱国若非吃了地利的亏,如果是在大渎以南,以邱国文武官员的才干底子,不用三十年,就可以崛起为旧朱荧、白霜那样的庞然大物,再韬光养晦个五六十年,就可以跟大骊王朝掰掰手腕了。”

韩锷只觉得自己的一颗苦胆都要裂开了。

以前听着这些论调,少年亲王都觉得振奋人心啊,如今回头再听,为何如此刺耳?

赵繇笑道:“早年还未脱离卢氏藩属的时候,多少本朝文人,大骂崔国师穷兵黩武,迟早要亡国,长春宫在内几个屈指可数依附大骊的仙家势力,还有几个由国师府直接管理的皇商,在同为藩属的小国境内做的一些生意,都亏了钱,他们又开始大骂宋氏朝廷是善财童子,骂皇帝昏聩,骂户部官员都是酒囊饭袋,为了保住自己的官帽子,宁肯给那崔瀺当一条狗,全不考虑国计民生。”

赵繇说道:“当然了,成王败寇,若是大骊当年输给了宗主国卢氏王朝,或是后来输给了蛮荒妖族,他们也不算骂错了。”

韩锷伤心道:“原来书上讲的东西,全是瞎编的。”

赵繇不禁莞尔,说道:“莫要死读书,就不会白读书的。”

大厅角落那边。

周海镜眯了一眼邯州副将的符箓甲胄,正是这些制作精良、价格高昂的山上物件,使得宝瓶洲南边如今再打仗,可就更吃钱了,以往各国朝廷雇用仙家修士,寻找给足够钱就肯出山的仙师援手,价格翻了几番不说,许多下五境练气士干脆就不敢去战场触霉头了,怕就怕那些抽冷子似的仙家器械,往身上招呼,才拿到手还没捂热的一笔神仙钱订金,就成了抚恤费。

周海镜早年在江湖上历练的时候,就亲眼曾见到一位洞府境老神仙,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腾云驾雾,远离地面战场,掐仙诀念道咒,优哉游哉施展一番类似撒豆成兵的符箓手段,洋洋自得之际,身躯蓦的给一架敌国库存墨家床子弩的箭矢,当空打成两截,绽放血花一朵,连同两截尸体,满肚肠子哗啦啦摔在地上。

洞府境尚且如此,下五境谱牒修士到了战场,便愈发力不从心,再难早上出马抖搂几手仙家术法、中午就办庆功宴、晚上便回道场数钱了。为了几个神仙钱,犯不着以身涉险,在山中老老实实修道便是,门派每年拿着山下的一笔稳定的孝敬钱、供奉俸禄,逢年过节,去趟京城,给将相公卿、达官显贵们写写祈福消灾的符箓,再送几瓶吃不死人的仙家丹药,既不必打打杀杀,伤了天和,还能赚一份善缘香火情,更稳当些。

又有那些做事无忌的山泽野修,倒是真肯接活,不过他们或是两边拿钱,拿了两笔定金就直接跑路的,摆龙门阵各类仙人跳做局的,将那自家师承、本门法统夸得天花乱坠,敌国数千兵力而已,吹口气便将其化作阵阵劫灰,自是绝无可能,贫道绝非那种喜好夸耀之辈,若说临阵退兵,凭借本门秘术,祭出几件攻伐重宝,顷刻间杀他个几百人,却也是信手拈来……甚至有那战场倒戈的,或是夜幕中拿着武将头颅去对方军帐领赏的。

山上谱牒仙师一个比一个精明,山泽野修做事一个比一个路子野,山下的,也不是傻子,被坑骗一两次过后,也就开始另谋出路,比如跟大骊王朝那边购买更多的仙家制式器械,但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大骊兵部跟户部竟然开始商议“回购”一事。

不料近期又变了口风,竟然都不谈什么价格高低的“回购”了,而是看架势要直接派相关官员去各国库房清点、勘验、收回。

他们不得不与大骊官员反复磋商,都是如出一辙的说法,我们大骊只是准许你们复国立国,从头到尾,各类契书,交接勘合十分清爽,没有任何为难你们的地方,甚至还无偿借用你们各类搬山之属精怪和数以百计的符箓力士,开辟河道,稳固版图等等,但是那些武器甲胄,大骊陪都的兵部户部都记录得一清二楚,你们只是代为保管,何时说是白送你们的?

实在是这些朝廷既心疼又心虚。

江湖人都梦寐以求拥有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

以前是做美梦才能有,如今是有钱就行,与各国官府、或是功勋武将打点好关系,谈好价格,后者将那些仙家兵器一件件往外搬,前者野心勃勃,一手交钱一手拿货,神兵在手,就想要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结果与那江湖仇家见面分外眼红,打着打着不对啊,我有,咦,你也有啊?

这些年里,南边多少权贵子弟,凭此门道骤然暴富?玩女人,青楼花魁算什么,都开始只睡山上的仙子了。

大概历史总是这般乌烟瘴气,迷雾重重。换了一拨拨人,新鲜的面孔,差不多的身份头衔,始终一样的路数。

曹耕心面朝墙壁,偷偷喝了一口酒水,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晃了晃紫皮酒葫芦,道:“记得崔国师有过一个定论,大致意思,若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那么山上就是以仙法震慑山下,牵引人间,修道之人,何止是傲视王侯,无视律法。大骊王朝与山上的关系,如今是,以后也是,会一直是那亦敌亦友的关系。”

曹耕心笑了笑,“周姑娘,你没真正混过官场,史书看得也不多,不太清楚文人通过家族和清议长久把持朝政的弊端,尤其是文书胥吏在官场底层变作‘世家’的厉害之处。这不是几个上五境、哪怕是飞升境修士,管得过来的人间事务。能够不打仗当然是最好,可以不杀人,少死人。但是也要注意不打仗之外的世道,就怕杀人心于无形。公门里边的陈陈相因,官场外边的人心延续,不可不察,不可不管,也不可瞎管多管乱管。”

周海镜对这类打官腔的措辞,无趣乏味得很,她是一贯左耳进右耳出的。

她在观察那位英姿勃发的大骊女子武将,黄眉仙也在打量这位在大骊京城一举成名的武学宗师。

曹耕心自言自语道:“色厉内荏的邱国边军,总共才几万兵马,还多是些根本没有砍过人、也没挨过刀子的年轻人,可是大骊王朝,占据着宝瓶洲一半版图,每一天,就是多少老百姓的悲欢离合的生发和落地,我们闲聊这一刻,人烟稠密的繁华城镇,乡野海滨就有多少的失望甚至是绝望,或是怀揣着希望,对明天有着小小的盼头?”

周海镜愣了愣。

渔民出身的武学宗师,约莫是被那“海滨”戳中了伤心处。

“明明每天吃着一记记闷棍的苦头,还觉得事事与自己无关呐,看来我们是真能吃苦。”

曹耕心笑眯眯道:“崔国师与大骊铁骑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是几个飞升境修士、止境武夫就能守江山的?”

周海镜啧啧笑道:“你们读书人骂人都不带脏字的。”

曹耕心唉了一声,反驳道:“都说了是‘我们’。”

黄眉仙会心一笑。

曹耕心突然问道:“黄副将,周姑娘,我们大骊真正的敌人,是谁?”

周海镜问道:“整个宝瓶洲南部诸国?”

难不成还要吐回去了,就再吃回来?

黄眉仙说道:“不打大仗了,积怨已久、终于反目的一洲仙师?”

曹耕心摇摇头,道:“只有大骊自己。”

黄眉仙若有所思。

曹耕心笑道:“问题不是我最早问的,答案也不是我说的。”

刑部侍郎赵繇一直有留心角落这边的动静。

这个曹耕心,先前国师府出的考题给泄露了,就连答案也给了。

看来那位曹巡狩,很欣赏黄眉仙这位邯州副将?

赵繇走来这边,笑道:“一座天下,聚天下之力,打造出一小撮十四境修士,蛮荒早期就有过这类设想。可惜最终没成,不然也是一个很好的参照物。”

韩锷这位在船上最不受待见的少年亲王,抱定一个宗旨,赵侍郎走到哪里自己就跟到哪里。

赵繇喊了一个官员名字,报了个数字,那位大骊刑部年轻官员便立即取来一封谍报,与邱国韩锷的亲王府邸有些关系。

赵繇将情报递给韩锷,韩锷看过之后,脸色铁青,嘴唇颤抖,想要骂人却骂不出口。

好像书上教的那些脏话狠话,都不够劲道,根本不足以表达少年内心的愤懑和怨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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