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同意了?”燕涂鸦追问。
我没有继续理睬他,而是大步向前,绕过燕涂鸦,走到燕歌行身边去。
燕歌行的头顶冒起了丝丝热气,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濡湿了。他的视线像是被那蜈蚣锁住了似的,直勾勾地盯着玻璃盒子,无法挪开半分。
我察觉到他浑身都在散发热气,但他的肩膀却在瑟瑟发抖,而上下牙床则不住发出“嘚嘚嘚嘚”的撞击之声,显示他实际上正在“害冷”,已经冷到牙齿打战的地步。
“哳哳、哳哳”,盒子里的蜈蚣忽然发出刺耳的怪声。
我看着盒子,那条蜈蚣比普通蜈蚣要“胖”很多,乍看上去,倒像是一条吃饱喝足、即将作茧自缚的大蚕一般。
它的背上有很多杂乱的花纹,一眼望去,杂乱如无知小儿的墨线涂鸦,但只看了两秒钟,就辨认出其中一处,是一幅完完整整的蝴蝶羽翼,而相邻的一处,则是两个人背靠背坐着。再远一些,则是一只巨大的眼睛,而眼睛下面,则是环环相套的水波纹。
仔细分辨,所有纹路都有独特意义,起点、终点,全都有迹可循。
当蜈蚣的身体缓缓扭动时,所有图案也跟着变换,原先距离稍远的,就会迅速靠在一起,形成新的图案,将我的视线牢牢吸引住。
“摄魂术?这蜈蚣背上藏着奇术,而且是动静结合、变化加倍,根本无法破解。这是天生的吗?还是后天培育而成?它是有思想的吗?还是仅仅凭着人类的外部驱使而展开行动——呵,真的是太诡异了,它后背的纹路可以延伸到身子下面去,难道那里也有同样的花纹……”这是我心里思考的问题,但眼睛已经被它吸引住,再也挪不开了。
换句话说,它在我眼中已经不是一只丑陋狰狞的武功,而是一个充满了未知元素的崭新生命体,值得人去不断探索它身体内藏着的秘密。
“如果它翻过身来,我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我这样想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向前靠近一些,侧着身子,歪着头,向它的腹部看过去。
忽然间,那蜈蚣自然地翻了个身,后背在下,腹部向上。
我看到了一只眼,就在它腹部的正中,那只眼已经睁到最大,滚圆滚圆,再睁只怕就要挣裂开来了。
那是只真正的眼,不是花纹构成的眼形图案。
它有眼眶、眼睑、眼珠和睫毛,而且眼珠正在缓缓转动。
“不可能,蜈蚣怎么可能有这样一只眼?”我在心底叫出来。
通常情况下,蜈蚣的腹部只有无数腿脚,绝对不会存在一只像人一样的眼睛。除非,它本来就是人,而不是蜈蚣。
我的全部思维能力都被这只眼绕住了,无法思考其它。
如果不是有玻璃盒子隔着,我甚至愿意凑过去,仔细观察那只眼中所含的意义。假如那是一只人眼,眼珠上就会映出外面的世界,其中也包括我。
不知不觉中,我俯下身去,正对着那盒子。
盒盖仍然开着一条细缝,能够让蜈蚣轻松爬出来。如果我靠近那条缝,也就等于是把自己的脸凑上去,置于蜈蚣的攻击范围之内。
“所有的知识……把所有知识都从记忆里撬起来,让它们离开身体,到另一个真正需要它们的地方去。知识是死的,死的知识是废品和垃圾,早就应该被扫地出门。如此正好,把知识扔出去,腾出空间,迎接新生活。那么,现在就动手吧,敞开记忆体,敞开脑干,敞开心室,敞开五官七窍,敞开百会穴、膻中穴、丹田穴、泥丸宫、涌泉穴以及奇经八脉所有节点,来个彻头彻尾的大扫除,让知识废物奔涌出去,还你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做一个单纯的初民,回归原始,回归简单……”我不知道是谁在说话,但这个声音一直在我耳边持续响着。
在那声音的蛊惑下,我感觉自己全身都是“不洁”的,知识、记忆就像垃圾、灰尘、耳垢、眼屎那样,附着在我身体的各处,既多余,又肮脏,严重影响了我的正面形象。于是,我一秒钟都忍受不下去了,必须立即行动起来,把一切知识清理出去,让自己变成一个白痴样的地球初民,回归纯净之身。
在我眼中,蜈蚣变成了启迪者,像佛祖拈花一笑时指尖上的花瓣,也像南海紫竹林观世音菩萨手里的白玉瓶和杨柳枝。它非但不狰狞邪恶,反而全身都散发着熠熠佛光,照亮了我身边这平庸、昏聩、污秽、纷乱的世界。
我必须向它顶礼膜拜,虔诚地颂扬它的智慧,行它的光明之道,才能对得起它的无私垂怜。
“真好啊,我看到了生命中的真神!”我喃喃地说。
在这种极度狂热的思维状态下,我浑身燥热,渴望着有一盆冰水兜头泼下,带走这种热血沸腾的冲动。
我忘记了这是什么地方,也忘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眼中只有那只扭曲的蜈蚣。
“让它帮你,让它帮你完成心愿,就是现在,就是现在……”一个声音隆隆响着,既像是来自天空,也像是来自我的内心深处。
我毫不犹豫地回应:“好,我所愿也,未敢请尔。”
世上最高明的移魂术就是摆脱了形式、承袭了内核的那一种,随时随地都能控制别人,而被控制者却浑然不觉。
现在,我的理智已经全然消失,只剩一个躯壳,停在那玻璃盒子前面。可怕的是,那蜈蚣正在向上蠕动,也许几秒钟后就要穿过盒盖上的细缝,爬到我身上来。
“啊——噗!”一阵奇怪的声音从我的右后方传来。
随即,红袖招撕心裂肺般的声音破空响起:“夏天石,走——快走,快走!”
那声音如一把利刀,横向挥斩,把蜈蚣与我之间无色无味的联系瞬间切断。
我眼前一黑,屈膝一软,几乎要跪倒下去。
神志恢复的刹那,我右手撑地,腾身跃起。
蜈蚣已经从细缝中探出头来,身下的脚爪迅速摆动,头部笔直前伸,正在向我瞄准。
“红袖招,你在哪里?”我长声大叫,借着这一吼之力,让脑子里残存的昏聩感觉烟消云散。
“我在、我在这里、这里……”红袖招的声音传来,但我看不见她。
俄顷,右面墙上的黄金架子一角露出了一只女子的手,向我这边艰难地挥动着。
我立刻伸手,要把盒盖关上。
蜈蚣有三分之一露在外面,盒盖一推,只怕就要将它挤成两段。
“不要,手下留情!”燕歌行奋力缩手,把盒子抱在怀里。
“留着它,只会让更多人受害。”我告诉他。
“天竺蜈蚣”是宝,但同时也是祸根。如果没有红袖招的拼死断喝,我今天恐怕就要命丧当场了。
“不行,不行!”燕歌行迅速解开衣扣,把玻璃箱子藏进怀里去。
我向夕夕那边望,诧异她为什么没有及时提醒我。现在才知道,她已经被白芬芳刀架脖子控制住。
“我看过‘食脑之术’的最高境界,就是人虫一体,虫为人主。我渴望这一天很久很久了,幸亏有你抢先出头,攻破了十三弟的壁垒。这一次,天给我机会,我再不会错过了……”燕歌行痴痴地笑起来。
我听到“人虫一体、虫为人主”八个字,后背掠过一阵颤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只有极端的野心家才相信“虫”能够给人力量,并且以“饲虫”为提高智商的手段。在古代苗疆,大量炼蛊师“饲虫”,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成为天下无敌的高手,去过高高在上的生活。可惜,没有一个炼蛊师能够善始善终,最后都倒在毒虫反噬之下。
燕歌行不是炼蛊师,他对于“饲虫之术”的理解不可能比炼蛊师们更高明。由此可知,他的下场也绝对不会比炼蛊师们更荣光。
“放开她。”我向白芬芳挥手。
白芬芳抽刀,飘然后退,遥遥地向我拱手赔罪:“夏先生,我主要是怕她胡乱出声,影响了你参悟‘天竺蜈蚣’的大事。现在,大家都没事了,舞刀弄枪的,也只是一场误会。”
夕夕向我这边走,我立刻指向那些架子:“有人在里面,砸开它,把人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