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里拎着平日常见的灰色布包,鼓鼓囊囊的,里面应该是装着香烛纸钱之类。
“孩儿啊,你坐着别起来,我先点上香看看。”她抬手制止我起身迎接,一脸严肃地说。
我赶紧坐好,不敢出声。
官大娘从布包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灰色粗瓷香炉,四下打量了一下,把香炉摆在床头柜的西北角。接着,她取出一小包谷粒和香灰的混合物,倒在香炉里,然后拿出一把一尺长的黄香,打着打火机,整把点燃,插在香炉里。
那把香一开始烧得好好的,香烟冉冉向上飘起,但只烧了半寸,便发出嚓啦一声,外围的香全都四下里炸开了,香头落得满桌都是。更诡异的是,每支香冒出的烟都不再自然向上飘去,而是无风乱舞,飘得四下都是。
官大娘默不作声,捏起一截香头看,把仍旧燃着的火头慢慢捏碎。
“别说话!”我刚要开口,官大娘已经出声阻止。
那时候,她是斜对着我的,根本没有看我,已经预知我要干什么。
她把自己头顶梳着的抓髻散开,二次盘整利落,再把那支老玉簪子插好。之后,她又掸了掸衣襟和裤脚,向着那炉香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老身来得急,考虑不周,多有得罪,无论是哪一路来的大家,都请千万恕罪。”她低声说着,每一躬都弯腰超过九十度,神情和语调都无比谦卑。
窗外的夜色已经退去,晨曦渐渐浮现。
在清晨的微光与房间顶灯的双重作用下,官大娘的影子投射向两个不同的角度,两个影子也随着她一起鞠躬,刹那间房间里真的是人影摇荡,鬼影重重,令人汗毛倒竖。
鞠躬完毕,官大娘再次打开布包,一次抓出四把香来。
“这屋里,好多人,一把香敬神,一把香敬佛,一把香敬仙,一把香敬鬼,应该够了吧?”她将那些香一把一把在桌上排好,一边排一边自言自语。
说来也怪,等她说完,香炉里剩余的香便恢复了原样,烟雾依然向上飘。
“多谢各路大家给老身面子,多谢了,多谢了。”官大娘双掌合十,再次向着香炉深深地鞠躬三次。
她说的这些话虽然客气,但脸色已经沉下来。
我感觉得出,她面对的那些“人”全都来者不善。
她把残香从炉子里拔出来,倒提着,绕着病床转了两圈,又平举着香,从爷爷的头顶拂到脚底,再从脚底拂到头顶。
“老夏叔,别吓唬孩子,也别难为我,要走就好好地走,平平安安地走,西南大道平坦着呢,西方世界也留着你的位子。有什么不放心的,捎信回来,孩子不办,我也得立马帮你办。走吧,走吧,千里送客流水席,总得有散的时候,走吧……”官大娘拉长了声调,高一声低一声地诉说着。
我看过官大娘主持街坊老人的丧礼,她这套说辞,很明显就是讲给过世的死者听的。可是,现在爷爷明明还活着。
“我爷爷没死,他还活着——官大娘,你这是干什么?”我按捺不住,脱口而出。
“住口!给我噤声!这屋里全是大家,轮到你小孩子胡言乱语吗?”官大娘大声斥责。
她的面相本来就极清瘦,眉形如刀,目形如叶,此时脸上皮肉紧绷,没有一点笑意,如临大敌一般。
我不知道这病房里有什么,但此刻天已经亮了,所以我毫无恐惧之感,索性直言:“官大娘,我朋友说过,爷爷体内还有一个灵魂。您是行家,看看是不是这样?如果真的有,那他到底是谁?”
其实,我并不需要官大娘多生出过多的事来,只想让她帮我找出爷爷体内那个多余的灵魂来。
这一问,官大娘陡地变了脸,冲向我,双手来捂我的嘴。
她的眼中满是惊惧,仿佛我说了捅破天的大逆不道的混账话。
我抬手一格,把官大娘的手挡出去。
“孩子,可不能胡说,可不能胡说八道!”官大娘怒冲冲地吼着,“你懂什么?你懂什么灵魂不灵魂的?”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有些后悔邀请官大娘到医院来。
“官大娘,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想问问你,我爷爷现在到底是怎么样了?”我腾出一只手,指向病床。
“他……他已经……”官大娘顿了两顿,也没把一句话完整地说出来。
我心猛地一沉,因为从她的表情和语气上,我已经判断出,她的看法与唐晚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我爷爷真的已经去世了。
刹那间,我悲从心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两行眼泪扑簌簌地落在胸前。自此之后,天下再大,我夏天石也只是孤身一人,全中国有十六亿人,全世界有六十亿人,但这么多人都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全都是毫无瓜葛的陌路人。从现在到我离开这世界,剩余的七八十年里,我都只能一个人踯躅独行了。
“爷爷,爷爷,你别走,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我推开官大娘,扑到床前,双膝一软,噗通跪倒。